余顾

缓慢复活中...

【皇稣】不见长安

·私货CP:史藏,鱼鳞鱼

·终于有脸去给朋友们的粮点赞了

·BGM:江上清风游

 

 

【子时】

那是一棵生得茁壮的合欢树。

这个时节,树上早已没有了合欢花,连叶子也枯黄蜷缩起来,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其余的,也稀稀落落地剩在树上。树下坐着一人,垂眉垂眼,倚木而憩;有十多丛不禁风的小叶落在他的怀中肩头,他也不去管,好似叶子落在哪里,他也无甚所谓一般。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待得近了,才在合欢树边停下。来人好似松了一口气,他没去看那树一眼,只低声唤道:“稣浥。”

树下人睁开双眼。

他叹了一声。只是那一声轻轻巧巧,来不及察觉,便随即散去。

他道:“我等你许久了。”

来人将他从树下拉起,为他拍去身上粘着的浮叶。八纮稣浥一动不动,只低头看他,等来人又直起身来,才续对着他说道:“走吧。”

北冥皇渊道:“要去哪里?”

八纮稣浥看向那棵树。树旁有一条小路,前方不知通往何方,来处亦不知归于何处。但一轮皎白的明月挂在梢头,较之海境最好的海明珠更圆更亮。对二人来说,落叶的树,干厚的土,清澈的星月,四下风景无一处不新奇;他只看了片刻,便两步迈过,走在了那条路上。

他说:“走吧,去……前方。”

 

 

【丑时】

小路不断延伸,途经一片村落,从茅草和土木堆砌的篱笆中隐隐传出几声鸡鸣。

二人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行走的步伐与之前丝毫无差,北冥皇渊和八纮稣浥俱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哈了一声。

北冥皇渊唤道:“稣浥。”

八纮稣浥道:“千岁的感慨,从何而来?”

北冥皇渊道:“战时,寡人……我曾进入一处波臣的村落中,现在,见到这样的村落,一时想起,有些触景生情。”

八纮稣浥道:“波臣的村落,万万千千,皆如你所见的那处村落一般。”

北冥皇渊道:“那,这处中原的村落,可与海境波臣的村落一般?”

八纮稣浥沉默了数息的时间。二人早已在路边停下脚步,最近一户人家离他们不远,院中一只大黄狗正趴在地上,要醒不醒,从口中发出打呼一般低声的呜叫。

他道:“别无二致,只是……鸡,鹅,犬这些,在海境难以存活,因此波臣的村落里,少了这许多家禽。”

北冥皇渊道:“中原的村落里,也不见海带鱼虾。”

八纮稣浥道:“可这平静……是相同。”

他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房舍,突然低声道:“或者该说,曾经的平静是相……”

“稣浥!”

这一声喝止,在薄凉的夜中格外重了几分。

八纮稣浥一怔,剩余的话骤然卡在喉头,再不能继续说下去。正在打盹的护院狗却被吵醒,打了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二人汪汪叫唤。

像是起了反应,霎时间,村中狗吠声、鸡鸣声、鹅叫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就有窗户亮了起来;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哄声,主人家的骂声俱从房中传来,整个村落都变得鲜活,沾染着尘世的俗气,像一个半夜被媳妇推搡,打着呵欠,埋怨为何要扰人清梦的庄稼汉。

扰人清梦的二人:“……”

八纮稣浥道:“……皇渊。”

北冥皇渊阴着脸,朝那条冲二人吠叫的狗走过去:“畜生,在我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八纮稣浥道:“……皇渊!”

他心情复杂,拽着他的袖子,在主人家拿着棍子开门训狗之前,把人拽走了。

 

 

【寅时】

小路在中途并入一条大道。如川流汇海,总是通向一处;又行不多时,二人便看到了眼前一座城门。

朱红色的漆面还未完全剥离,只是带了点铜灰色。门上整整齐齐楔着一排一排的大铁钉,每只铁钉周围都泛着一圈锈沫。夜色还浓,尚且不到开门的时间,城门旁一个人影也无,那两扇门也在拱形的石洞中紧紧闭着,安静等着下一个打开它的人。

已是仲秋,风吹过来,也觉得有些凉了。偏偏城门外一望无际,连挡风的草木也无。

北冥皇渊伸手去拉八纮稣浥的手。还没碰到,便被后者不动声色地避开。

“……”

他把手收回,佯装无事发生过:“稣浥,你冷吗?”

八纮稣浥道:“无事。虽然我不会武功,但身体还是比一般人强健许多。”

北冥皇渊又道:“我问的是,你冷吗?”

八纮稣浥愣了一下。

北冥皇渊又将手伸了过来。这一次,八纮稣浥没有避开,任那双褪去手套的手握住他自己的手,拉着他走到城墙根下。他贴着城墙站立,北冥皇渊就站在对面,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风。

八纮稣浥叹了一声:“在你眼中,我就这样弱不禁风吗?”

北冥皇渊当真沉思了片刻,最后道:“不是。”

他补充道:“若稣浥想换个位置,我虽不舍,但也甘愿。”

八纮稣浥:“……”

他脸上有可称为“期待”、“盼望”、“跃跃欲试”的神情。八纮稣浥试图将自己的手从那只手中抽回,但他抽了一下,没有抽动。

又用力抽了一下,仍是没有抽动。

他放弃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他想,为何方才会一时心软。但在秋风中被握住的一只手,却又分明是越来越暖的。

明月渐渐从天边越过。两人在城墙根下站了片刻,八纮稣浥快要打起瞌睡,突然被北冥皇渊轻轻拍醒,听他悄声道:“稣浥,你听。”

从身后沉睡的城中,隐隐传来渺然的钟声。

寅时五刻,敲晨钟,开城门。

 

 

【卯时】

城门方开时,连“黎明”都未到,日也不见,月也不见,星尘也不见;四下正是一片墨一般的漆黑,只有两三摘菜来赶早市的庄稼汉,摇摇晃晃地挑着担子,随他们一起走进来。

青石板路旁,瓦舍屋宇,如同剪影,一幢幢地跌入二人眼内。

北冥皇渊道:“稣浥。”

他往前走了几步,拐进一个巷口,站在巷内一座高大宅邸之下,正朝八纮稣浥招手。

八纮稣浥跟着他走近,道:“怎样了?”

那是一处后门。北冥皇渊矮身坐在宽大的门槛上,也将八纮稣浥拽了下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他宽了衣裳,把一只手臂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掀起垮下来的那半边,罩在了八纮稣浥身上。

八纮稣浥:“……”

他被身旁的男人半抱在怀中,身上披着他的衣袍,一只手也被他握住,整个人都有些情不自禁地向那个温暖的怀抱中倾斜。

北冥皇渊轻声道:“走了半夜,辛苦你了。客栈还没有开门。若觉得累,先这样休睏一会儿。”

两侧墙壁为二人挡下穿巷的秋风。

八纮稣浥漫不经心地听着板车路过的哒哒声,半个时辰前在城墙根下酝酿的倦意袭来,突然打了个呵欠。

于是,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将头靠在北冥皇渊的肩膀,偎依着那个人,沉沉地睡去了。

 

 

【辰时】

巷口撑起了一个馄饨摊。

不知何时撑在那里,也不知那一对看起来颇有些年迈的夫妇,是怎样搭棚、置灶、摆了桌凳,一个包着肉馅,一个擀着面皮。入了那口沸着的大铁锅中的馄饨上下翻着个儿,冒着腾腾热气,有的客人愿意在碗中加上一些佐料,鲜肉、香菜和花椒粉的味道就随那热气从巷口一直飘到巷尾。

片刻,从那巷中走出两人,皆是做公子哥儿打扮,一个华贵些,一个朴素些。华贵的那个拉朴素的那个坐在小凳上,转头冲正在忙活的夫妇道,“店家,要两碗馄饨。”

老妇人应了一声,利落地从那大锅中盛出两碗馄饨。八纮稣浥有些好奇,用瓷勺翻搅着里面裹着一层面皮的肉团,又去看北冥皇渊是怎么样的吃法。

他道:“馄饨?”

北冥皇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上给他写了“馄饨”两字,道:“这是中原最常见的吃食之一。在很久以前,中原就有‘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的说法……稣浥!”

八纮稣浥用勺舀了一个馄饨,低头咬破之后,肉汁流出;他猝不及防地被烫了一下,舌尖缩进口中,却没有将那馄饨再倒回碗里去,而是慢慢将它吃完,再舀起一只。

他道:“好吃。”

北冥皇渊拿来桌上的小碟倒了些醋,舀起自己的馄饨,吹凉之后放进醋碟,端到八纮稣浥面前:“再尝这一味。”

八纮稣浥着筷一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醋壶,往自己的汤碗中倒进去小半壶。

北冥皇渊:“……”

北冥皇渊赶紧去握他还在继续倒醋的手:“稣浥,够了,太酸了。”

八纮稣浥意犹未尽地将醋壶放下,用勺舀起一口汤饮了,默然片刻,喟叹一般地道:“好喝。”

北冥皇渊道:“……当真?”

八纮稣浥道:“自然。皇渊,你要不要也来尝尝……”

他拿起醋壶就要凑过来。北冥皇渊单手捂住自己的碗口,难得支吾道:“不……不用了,我口味比较清淡。”

“是吗?”

八纮稣浥干脆将勺扣在醋碟中,端起碗去喝碗中的醋汤。那原本是清澈的汤水,因为煮了骨头而略微发白;此时他碗中的却酱黑一片,酸味顺着仍未散去的热气,隐隐朝北冥皇渊飘来。

八纮稣浥放下碗,重新用勺子舀着里面的馄饨,突然道:“在海境,波臣倒是少有机会能够吃到滋味如此丰富的食物。”

北冥皇渊舀汤的动作突然一顿。良久之后,才从他那里又传来极低的一声,“是吗?”

他突然伸手拿过醋壶,将壶里剩下的醋全都倒进自己碗中。

 

 

等那夫妇来收账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摆开了两碗馄饨的铜钱,醋壶下还压着能买一壶醋的铜钱;一只碗内干干净净,一只碗内则黑漆漆地剩了大半碗汤。

 

 

“……稣浥,结果你不还是剩了那些汤。”

“太酸了。”

“你明明说……你……你又算计我。”

“我讲的是实话。你自己要放醋,我何时强迫你了吗?”

“……”

他偷偷咂了咂嘴,酸楚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觉得连牙齿都有些不像是自己的。

 

 

【巳时】

太阳升到半空,还未到人头顶,清晨的雾气和冷意却已经慢慢散了;城中也终于变得鲜活起来。

对众人来说,吃罢早饭,饮罢早茶,太阳照到院子,这时出门干些活或是闲逛,感觉不到仲秋的寒冷,手脚利索,人也展阳,趾高气扬的走在街上,避免了寒早时候缩头日脑的乌龟样儿,心情一片舒畅。路旁仍有摊点在叫卖吃食,只是茶楼饭馆也已开张,推车摆摊卖早点的半夜就起床做活,又熬了一晨,此时的吆喝声自然就被茶楼门口精神着的店小二比了下去。

这一切,有人映入眼底,有人浑然不觉。北冥皇渊眼中只剩了一个率先在前面走着的人,心中觉得,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人这副样子。

半步走,半步停,半步踟躇,自由散漫,东张西望。

中原的建筑和海境有些相同,更多又是不同。海境之中,仅有鲛人之上的住所,才称得上“楼宇”;而这城中,客栈三层,饭馆两层,又有金风楼、私人宅院等,飞檐如翼,砖瓦如鳞,精工细巧,比之善活的宝躯一脉所工丝毫不差。又如,城中建筑虽然许多,却被街道分隔,各区各职,阔而不乱;两人在城中走了近两个时辰,停停看看,还未绕过一圈。

有打扮清爽的女人从两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阵胭脂香味。八纮稣浥不动如山,走着走着,却寻着那股香味拐进一家胭脂摊,在那各种红黄粉色之间细细观看。

店家唱着笑脸迎上来:“这位爷,给夫人买胭脂呢?”

北冥皇渊:“……”

北冥皇渊从袖子底下勾住八纮稣浥的手,趁着客多,将人拉走了。

八纮稣浥有些不满,道:“海境之中,常年是腥咸的气味,极少闻到甜香。”

北冥皇渊道:“中原和海境的不同,还有很多。稣浥,你大可换别的看看。”

八纮稣浥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又突然以只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何欲星移想要海境入世了。”

前方道路变窄,偏偏又有马车借道。不知为何,今日街上行人许多,只是二人不知平日城池之内是何种模样,以为每日都是如此——避开那辆马车时,人流乱了片刻,北冥皇渊与八纮稣浥也未执手,前者只来得及让一片衣袂在自己手中滑过,随即便被人群冲开。

他眼中乍现慌乱之色,将面前行人推开。马车经过,人群重新散开,刚刚被推挤的,还有人对他指指点点;除此之外,却不见八纮稣浥的身影。

他大声道:“稣浥!”

街旁摊点,仍然是那些摊点,路上闲人,仍然是那些闲人。有人朝他投去目光,却不驻足,看了几眼便又转过头去赶自己的路,北冥皇渊在街上茫然四顾,连手指都开始发抖的时候,鼻尖突然依稀闻到一股异香。

他定了定神,在原地站了片刻,往旁边一处小巷拐去。

那是一个极小的窄巷,墙皮剥落,雨迹斑驳,只在那一人高的墙内,伸出半丛木槿花的枝干。正是花期,木槿花只开一日,却有源源不绝的花依次绽放;花瓣在地上落成一片,八纮稣浥站在那丛木槿花下,正伸手,小心着用指尖去碰一朵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白色木槿花。

听得脚步声,他回头,慢声唤他:“皇渊。”

北冥皇渊踏花而过,来到八纮稣浥身旁,将那朵木槿连枝折下,递到他面前,口中吟道:“今日凉秋自怜客,折来持赠少年人。”

八纮稣浥:“……”

他转身就走。北冥皇渊将花扔在地上,一把拥住了他;他呼吸仍有些不稳,却压抑着,在他耳边轻唤道:“稣浥。”

秋风骤起。

 

 

【午时】

“北冥皇渊。你不能……”

“不能。”

 

 

自从巷中走出,两人的距离再没超过半步。中原虽然开放,兄弟结契之类也算屡见不鲜,但两个翩翩公子这般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仍然招来不少眉眼。八纮稣浥很是觉得脸上无光——可北冥皇渊破天荒强硬了起来,直到二人走入一家酒楼,在窗旁落了座,八纮稣浥被握了一路的手,才被北冥皇渊不情不愿地放开。

八纮稣浥坐在对面,低头看着自己被握出一圈印子的手腕。

海境等级森严,这人出身尊贵,却几乎从未违逆过他的意愿。他也未要求过北冥皇渊去做什么——最多的,不是共同合作,便是互相利用,或者,“互相”也无;北冥皇渊只是被他单方面利用,他本该心如明镜,却强迫自己不知。

甚至饮鸠止渴,也觉甘之如饴。

八纮稣浥突然有些心软。

小二见有客入座,蹬蹬蹬跑了上来,仍然是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八纮稣浥突然道:“难得有机会,吃你自己想吃的即可。”

北冥皇渊一怔,道:“稣浥……”

店小二两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常年做生意的人眼尖,看这二人穿着谈吐不俗,两手一拢,张口就开始唱菜名:“咱们这里有,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三鲜鱼翅佛跳墙,清炖蟹粉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叫花鸡扒海参扒燕窝……”

北冥皇渊听得心口发热,刚想开口,八纮稣浥道:“等等。”

他挑了一个刚刚听到的菜名,问:“这一样多少钱?”

小二报了一个数。

他又换了一道,再问,“这一样呢?”

小二又报了一个数。

八纮稣浥:“……”

北冥皇渊:“……”

八纮稣浥低头喝茶。北冥皇渊道:“……店家,要两样便宜一些的菜式,再来两份糕点。”

店小二:“……”

最后,两人的桌上就上了炒青菜、醋溜肉片,一碟桂花糕,一碟南瓜酥,两碗江南的白米饭,和一壶甜酒。

北冥皇渊把怀里的钱袋拿出来,挑挑捡捡,将数枚缺了半边的铜钱握成一捧,大概数了数,又重新放了回去。八纮稣浥道:“其实,除去这些,应该也是够了……”

北冥皇渊道:“还有时间。不急。”

二人的座位就在窗边,正是当午,太阳却不烈。天空中有云蔽日,清风盈门,将满堂煎炒烹炸腾起的浓味冲出;掷筷声,交谈声,堂倌的吆喝声,俗世百态,片刻的清静也无。

北冥皇渊饮下一杯甜酒,看着对面夹菜的人,突然展出一个笑。

他道:“这样,很好。”

 

 

【未时】

出了酒楼朝旁边巷中走,再拐入另一条大路,路旁便是一家茶馆。这时,街上的人也开始变得少了;有摊主将自己的货品堆在棚下,草帽扣在脸上,倚着墙根打起盹来。但这一间茶馆却是热闹,大门敞开,大家搬了椅子坐着,从馆内一直排到门口;忽而人群炸开,从内中传出鼎沸的叫好之声。

一位老叟端坐在木桌之后,身后一盏屏风,手中一扇,桌上一盏茶,一把醒木。他拿那醒木叩了一下,提声道:“却说那苗疆大将藏镜人,女儿受制在西剑流手中,又失了老苗王信任,悲愤交加,大喝一声,将面具摘下;大家往他面上一瞧,呵!那藏镜人,也是生得浓眉大眼,丰神俊秀,竟是和旁边那史丰州之子,云州儒侠史艳文一样的面貌!”

北冥皇渊拉着八纮稣浥找了两个座,给茶馆伙计付了差钱。片刻,二人的小桌上又送上了一壶茶,两个茶杯,一碟瓜子花生,一碟果脯蜜饯。中原诸多逸事,江南烟雨,大漠风沙,都是二人从书本典籍中得来,甚至北冥皇渊中挂有一副江南烟雨图,但这许多事物,二人却又不曾亲眼看过。此时八纮稣浥听得津津有味,北冥皇渊帮他将瓜果剥开,突然听到台上说书人又讲道:“无以自清,难以辩解,包围的苗军,进逼的群侠,感到背叛的群众,杀意浓重。史艳文脱身无能,心思电转,竟是转身一掌拍向身旁爱子史精忠,重伤俏如来!”

瓜果落入碟中,北冥皇渊看向那老叟,认真听这出史家兄弟相认天允山,武林群侠同心欲收魂的戏来。

说书人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到精彩处,手中扇在桌上一敲,响音未落,堂下众人已齐声喝彩。这一出戏,一说就说了将近一个时辰;到了最末,那老叟才喝了口茶润嗓,留个包袱,讨了赏钱,敲了且听下回分解的醒木一声。

北冥皇渊和八纮稣浥结伴走出茶楼。北冥皇渊先起话头道:“想不到,那个俏如来,还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八纮稣浥道:“我与此人几无相交,倒是听梦虬孙提过。这般人物,非磨练而不能成;可惜,今日这出戏到此为止,我们对他的了解,终是不多。”

他话中意犹未尽之意太过明显,北冥皇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拉着他拐入一个胡同,内中有寥寥几家店面,其中一家,门前用木杆挑起一面旗帜,上书一个“书”字。

北冥皇渊跨进门槛,道:“店家,这里可有云州大儒侠史艳文的书册?”

店主正踩着板凳,把一本书放在顶头架子上去,闻言应了一声,找了几本书排给他们看。北冥皇渊粗略一翻,见几乎都是前朝历史,内中文字比刚刚说书人讲的无趣许多,便将那几本书递回去,又问:“可有其他的?”

店主想了想,又翻出几本,书册印着《云州儒侠艳史》《大侠与女神龙》《艳文夜话》的,北冥皇渊再翻,满页都是少年情仇,风流韵事。

他不觉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八纮稣浥走过来扫了一眼,嫌弃道:“皇渊。”

北冥皇渊将书页合上,又递回去道:“也不是这一款。店家,有没有更趣味一些……”

书肆主人嘶了一声,摸着脑袋,两眼在他们二人之间扫了一圈,恍然明白:“有有有!”

他弯腰从书柜底部拿出一个小布包,把布包拆开,先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册上写着《九脉峰密事》,北冥皇渊眼前一亮,刚刚那老叟说书,便是说到史艳文与藏镜人躲去九脉峰,再往下的,就要等到明日了。

他掀开一页,左侧正巧画着一副插图,两个眉目相似的男人正拥在一起,做着有些不堪之事;偏偏这插图极为精巧,不仅洒上了金粉,连那处也勾勒得栩栩如生。右侧则是附文,写着“史艳文低叫一声小弟,便拥着藏镜人,将那足有五六寸之处……”

北冥皇渊:“……”

八纮稣浥:“……”

八纮稣浥道:“北冥皇渊!”

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店门,北冥皇渊被踹了一脚,很有些不舍地将那话本放下,去追赶前面的人。

也好,这书比普通书册贵了不止十倍,有人拦着不让买,至少能够省去一笔钱。

到底忍不住问过价钱的北冥皇渊一边追着,一边暗自宽慰。

 

 

【申时】

下雨了。

江南的雨,最是连绵,最是无常;就算是仲秋,比之春雨,也只是多了几分萧瑟悲凉。雨仍是江南淅淅沥沥的雨,带着飘渺的烟雾味道,从头顶云层中散落下来。青石板路上被雨滴打出痕迹,片刻之后,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绵绵的影,却让石缝中的青苔变得愈发青翠了。

北冥皇渊买了一把伞,朝八纮稣浥道:“稣浥!”

八纮稣浥没有理他。

北冥皇渊将伞撑开,追到八纮稣浥身旁,将大半的伞都撑在他的头顶。八纮稣浥看了他一眼,跟他一起握住伞柄,将那把伞又往他那边斜了斜。

八纮稣浥道:“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跟你讲话。”

北冥皇渊无奈道:“我……”

他将话头打住,下意识觉得,刚刚发生之事最好还是不要再度提起。气氛难得又要开始变回来,两人的手一上一下,虽然没有交叠,但确是握于一处;雨水多少还带着些凉意,他却因为那只握在伞柄上的手,心都逐渐变得暖了。

北冥皇渊想了想,道:“稣浥。你有没有听过,中原有一个白娘子的故事?”

八纮稣浥道:“没有。那是什么?”

北冥皇渊便将那故事给他讲了一遍,最后道:“稣浥,你看。我们现在,也是在雨中同撑一把伞了。”

八纮稣浥踩着雨水,沉默片刻,道:“可这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

北冥皇渊:“……”

北冥皇渊道:“故事只是故事,传说也不一定是真。据说这个故事是真,情节却与真实不同;里面那位许仙,也曾任海境师相,就是欲星移的伯祖父。”

八纮稣浥道:“哦?”

他来了兴趣。北冥皇渊便与他分享从皇城听来的八卦:“那水漫金山之地,便是金雷村,与龙涎口相连。前一段日子,龙涎口不安分,欲星移和北冥封宇都曾因此出海境察看……我还听别人说,欲星移也和这段故事有所关联,似乎是之中谁的一个转世。”

八纮稣浥道:“转世?……若世上真正有这种事情,欲星移的转世,莫非仍是他的伯祖父,那个许仙?毕竟都是鲛人一族,血脉相连……”

北冥皇渊突然道:“是了。虽然关于欲星移的事,我没听完全,但应该就是这般。这样一来,说不定我那皇兄还是白蛟的转世,毕竟龙脉与鲲帝血脉也算相近,而且,向来只有北冥封宇的事情,欲星移才会上心。”

八纮稣浥:“……”

他觉得这人说得很有些道理,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八纮稣浥道:“这样讲,北冥封宇前世是女子,传说中还为欲星移诞下血脉……而且,不管传说是真是假,都是以欲星移抛弃北冥封宇为结局,听起来,不太像那个欲星移会做的事情。”

北冥皇渊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原来北冥封宇也曾同样……这一点上,鲲帝一脉,真是命途多舛。”

八纮稣浥:“……”

北冥皇渊又被踹了一脚。

两人说闹着,在蒙蒙烟雨中愈走愈远。

 

 

【酉时】

一场小雨,只下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又暗了一会儿,便从暮霭中透出一轮金灿灿的夕阳。北冥皇渊将伞收起来拿在手上,另一只手仍然扯着八纮稣浥的衣袖——街上行人逐渐变得多了,比晌午更加密集,男女老少,人来人往,许多人肩上挑着一副担子,走到墙根下,开始搭棚摆摊。

八纮稣浥想再走去酒楼,被北冥皇渊拽了一把。他回过头,北冥皇渊拉了他的手,示意他去看一旁摊位上摆着的东西。

四方桌,堆叠着许多用麻绳缠起的小包裹。最上方,一只包裹打开来,向路人展示;是用油纸包了一半的月饼。

北冥皇渊低声道:“稣浥,今晚是……中秋啊。”

等到夕阳沉下,明月在云后若隐若现,街巷中才真正热闹了起来。路旁一水的商贩,每一个摊位前都挑了竹竿,竿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有卖金饰银钗,有卖香包布帛,更多则是吃食和各种玩艺。北冥皇渊买了两串糖葫芦,自己一串,八纮稣浥一串;两份榛子酥,自己捧了一份,八纮稣浥捧了一份;两袋芝麻糖,自己提着一袋,八纮稣浥提了一袋……可他手中还拿着那把伞,于是多数吃食,两份都塞给了八纮稣浥。他咬着一块豌豆黄,看见自己没吃过的,或者吃过,觉得还想要吃的,便买下来,塞给后面的人,还不忘再加一句,“稣浥,你尝尝这个!”

八纮稣浥捧着一堆吃食,还偷偷在袖子底下用上了其余几只手,方才不至于有东西掉下来,自己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到牙酸。

等北冥皇渊终于有空,想要回头拿他的那串糖葫芦时,猛然发现那串糖葫芦上的糖皮全被一点不剩地啃掉,只剩一串山楂果,八纮稣浥则低着头,无事发生一般从袋子里捏芝麻糖吃。

他默不作声,把那串糖葫芦又塞了回去,也从八纮稣浥的袋子里拿芝麻糖吃。

两人从城南逛到城北,又绕了个圈,从城东逛到城西。直到两个人吃小吃都已经吃饱,北冥皇渊才在一个月饼摊前站定,要了一枚月饼,让摊主帮忙,将月饼从中间一刀切开。他拿着两半月饼,想递给八纮稣浥一半,八纮稣浥八只手都腾不开,道:“无妨,你拿过来。”

北冥皇渊伸手,还是将月饼递了过去。八纮稣浥低头,在那月饼上咬下一口,嘴唇不觉碰到了北冥皇渊的指尖。

北冥皇渊骤然顿了一下,又将那块月饼凑到八纮稣浥嘴边,方便他咬食,拿起自己那块,也咬了一口。二人一口一口将一只月饼吃完,北冥皇渊突然皱了下眉,从嘴中吐出一块东西。

八纮稣浥道:“什么?”

他靠过去看。是一张叠起来的小油纸条,节庆庙会时被商家塞入一些吃食之中,做福语用的。

北冥皇渊将那字条展开,上面写着:花好月圆。

 

 

【戍时】

街边有数人,在树下搭了个场子,围起一圈白布,亮开嗓,吱吱呀呀地招揽起客人来。

正是夜晚,不知何时,明月也隐在云后,天空中又是泼墨一般的浓黑。点一盏灯挂在布后,那灯就显得极为亮堂,接着便从幕布之中透出一群活灵活现的人影,呼啸奔跑,手脚动作,与常人无异。

八纮稣浥觉得惊奇,拉着北冥皇渊凑上前去,又问:“皇渊,这是什么?”

北冥皇渊抱着从他那里接过来的一大堆吃食,回道:“是皮影戏。”

皮影所用兽皮,大多是驴、马、羊、猪皮,这些中原普通的兽类,在海境却难以存活。加之海境已闭锁千年,虽有外界文献流入,多数却并非宝躯与波臣可以轻易翻阅,即使翻阅,也不曾留意过这种玩闹之事,以是八纮稣浥今日才第一次听闻。

那白布之上,布局极为简单:一山,一丘,一月,以及拿着兵器的两人,唱的是史艳文当年与苗疆大将藏镜人作战的故事。但那山丘月色,分明是苗疆大漠的模样,一阵凉风吹过,似有黄沙卷地,连唱戏人的声音也铿锵了几分。

北冥皇渊又将怀里的东西交给八纮稣浥抱着,自己撑开了那把伞。

雨,又下起来了。

众人本来在周围围了一圈,大多也没带伞具,此时断断续续地离去,过不多时,摊位前就冷清了起来。再过了一会儿,雨下得大了;这一回带了雨具的人也不看了,收了神,急匆匆地往家中赶。

那摆弄皮影戏的艺人,也让小学徒在头上打了把伞,在灯上放了个罩子;但看客大多已经离开,他唱着唱着,突然叹了口气,本想就这么收了摊,人往那戏场前一望,却看到仍有两个人站在伞下,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手中的活计。

北冥皇渊撑着伞,心思仍有一半在八纮稣浥身上;八纮稣浥却当真是看得入了迷。

那艺人哑了半晌,将手中皮影挽了个招子,突然又提声唱了起来。

直到一出戏完完整整唱罢,八纮稣浥上前,要帮那艺人收拾摊子。老人看着他怀里的一堆东西摆摆手,利落地把皮影装好,将油灯熄了,装在一辆小车上,推着远去;八纮稣浥看着他的背影,弯下腰,在雨中朝那艺人鞠了一躬。

北冥皇渊将钱袋从怀中拿出来,直接递给了旁边那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看他穿得好,也不计较许多,接过钱袋道了声谢,打着伞,匆匆去追前面的师父了。

 

 

【亥时】

将要入夜了。

二人都不知又在城中走了多久,走到整座城空无一人,也再无一盏挂在树梢的灯;天地之大,唯有雨落在伞面上的敲声,像大梦方醒,白日的繁华喧闹都是一场泡影。

夜黑路滑,北冥皇渊打着伞,拉着八纮稣浥的手,顺着一条小路下坡,走到一个桥洞中去,想先在桥洞中避一避雨。

八纮稣浥突然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他站在原地,半晌后才低声道:“皇渊。”

有一个人影,倚着桥洞一侧坐在地上,脑袋埋进双膝之间,用手臂抱着,像在休息。他面前有一只缺了口的碗,碗中剩着一堆黑灰,还剩着一叠被雨水打湿,只烧了一半的圆形的纸钱。

北冥皇渊一言不发,将伞收起来。八纮稣浥看着那只碗,突然道:“我明白,为何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方了。”

北冥皇渊道:“稣浥……”

八纮稣浥道:“正好。今晚买了许多东西,也不好拿,干脆就全部给他留在这……”

北冥皇渊打断道:“稣浥!那是我给你买的……”

八纮稣浥道:“给我买的——是你出钱给我买的吗,北冥皇渊?”

北冥皇渊明显表现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转过身去嘟嘟囔囔。八纮稣浥把怀里的吃食都放在地上,回头看去,看到北冥皇渊手中还剩了一把伞。他犹豫了一下,握住北冥皇渊拿着伞的那只手,叹了口气,道:“伞我们拿着。没有时间了,走吧。”

 

 

已是入夜了。

雨还在下着。有一个小乞丐抱着脑袋从桥洞旁边跑过,突然瞪大了眼睛——不过一刻之前,这个桥洞,还是除一个睡着的流浪汉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桥洞;现在却突然多出了满地的吃食来。他吞下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走进桥洞里,伸手去抓离他最近的一包糕点。

却猝然从阴影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睡着的人抬起头来,看见抓着的人是个孩子,怔了一下。他道:“你是乞儿吗?”

他的嗓音有些发沉,还带着粗厉的沙哑。那小孩不敢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有些慌乱。他放开了那孩子的手腕,又道:“你……你饿了吗?”言罢,他将地上所有的吃食一件件收拢起来,一股脑堆进那孩子手中。那孩子抱了吃食,跑出桥洞,淋在雨中,转身朝他望了一眼,却又终于什么都没说,再度扭头跑远了。

这个时候,这个桥洞,又重新是这个空荡荡的桥洞。

这个时候,还剩下那个人,依旧在这雨夜中安静地坐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不远处,仍有灯火在窗棂后悉悉索索地亮着;一名学子正在熬夜苦读,字句隐约透过雨帘而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梦虬孙听着那诵读声,突然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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