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缓慢复活中...

Uncertainty principle

 

 
/AC3,无CP




记忆序列01

“老天。”凑过来的水手喃喃地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他们刚刚用炮火轰碎了面前的冰山。所有人都牢牢抓住可以抓的地方,蹲下去,等冰块沉进海底激起的余波散开;这时有水手注意到船舷旁飘来一块舵盘大小的冰棱,里面好像有什么金色的东西,在北大西洋难得的好天气下闪闪发光。

不一会儿,这东西就躺在了船长手里。

外面的冰壳被枪托敲碎,露出一团透明晶体。它有掌心那么大,外侧棱角平滑而不规则,像一枚被撞碎了的炮弹碎片;最里面镶着一粒金色的小圆球——如果说是金属,那这玩意儿未免太轻,但要不是金属,它散发出的光芒又让任何一个喜欢金币的男人想要将它据为己有。

年轻的船长看了看,将它收进口袋。

“返航了。”

他下了命令。于是所有的水手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帆船朝他们驶来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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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序列 02

“那是一艘军舰!明白吗,军舰!”

他半个身子都贴在桌面上,一只手拿着脏兮兮的酒杯,对围成一圈的同伴们说,“那上面装着山一样的烟草、糖、瓷器,还有黑奴和几千英镑……有几层楼那么高,驻扎着一整支军队!但它们就那么消失了!”

穿着制服的人在酒桌旁坐成一圈,窃窃私语。“是它干的?那艘‘幽灵船’?”

“我敢打赌。”

“但是之前失踪的都是一些帆船或者普通的货船……”

“狗品尝了血后也是会变成狼的,老兄!”

“有人看到那艘船了吗?”其中一个人打岔道。

“你问在场的人?没有!或者你去问问那些死去和失踪的人,如果你还能从坟墓和海底找到他们,从他们嘴里翘出点话来——但据传说,那艘船的速度不低于10节,至少装备了四十门大炮,而且……”讲故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甲板和桅杆全部渡了一层黄金!”

他其余的同僚们发出一阵低呼,继而转为更加猛烈的窃窃私语。“把故事编的合理一些!任何一个脑子没有被子弹崩掉的船长都不会在船上渡黄金!”有人朝他嚷嚷。第一个士兵倒是有些得意,他昂头喝了一口酒,正要继续说点什么,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的光线暗了下去。

“在哪里?”

“……”士兵仰着脑袋,有些结结巴巴,“抱歉,您……”

“那船。你说的那艘海盗船,你最后一次听说它,它是在哪?”

“在……在加勒比海。”

男人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有一艘军舰在加勒比海消失了。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先生!”士兵立刻说,“一艘军舰,两艘护卫舰;有一个幸运的商人在那天出海,据他说,他离军舰有十几海里,但海面上起了雾,接着突然刮起了狂风。他只看到一个高高的桅杆从雾中冒出来,接着他听到了炮声,但好像离他很远——他命令水手们操纵着自己的船躲开海浪,在最近的港口停靠的时候雾和风暴已经快完全散去了。但海面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军舰的影子。”

“谢谢。”

康纳转过身,将手里把玩着的战利品收进口袋里去。他出了趟远门,刚刚返航,久违地想来波士顿的酒馆里喝杯杜松子酒,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言。其实他以前听说过很多这种事情,比如挂在树上的UFO,或者隐居山洞有八英尺高的野人;但如果至少军舰消失是真的,那他也仍愿意去看看。

 

 

——这直接导致了一周后,他被罗伯特·福克纳抱怨得狗血淋头。

“我已经不年轻了,小子!”福克纳低头躲避子弹一样的雨水,在颠簸的海浪中大声说,“如果你能体谅一下年迈的大副,就应该把地图拿出来,找最近的港口靠岸,而不是在这种鬼天气去找什么海盗船——”

“你预见天气的能力不管用了,福克纳。”康纳把着船舵,在风暴和旋涡中努力让天鹰号保持平衡,连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都空不出时间,“忍耐一会儿,船长和你们一样在淋雨!”

“这不一样,你戴了帽子!”

海面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小漩涡,虽然天鹰号对这些旋涡不是毫无办法,但当它们罕见地聚集在一起时,连全装帆船也会觉得头痛。康纳很少在航海的时候遇到这么恶劣的天气,通常福克纳会提醒他什么时候不适合出海,但这一次离港前,没有任何人叮嘱过他半句。

他正考虑这趟回去之后,在船队里下达禁酒令。

“船长!”瞭望手攀着侧舷的绳子,朝他大喊,“海里有人!他好像遇上了海难!”

“在哪儿?”

“十点钟方向!”

康纳拿过望远镜。“我们没空管别人,”福克纳在一边嘟囔道,“在这种鬼天气出海的傻子,应该做了被鲨鱼吃进肚子里去的心理准备……你在干什么?”

康纳丢掉望远镜。他猛地向左打了一把船舵,福克纳在差点让整艘船侧翻过去的海浪中趔趄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抓好扶手,“你疯了!你在驶向旋涡群!”

“你能躲开的,福克纳!”

他放开了船舵。大副大声抱怨着“上帝!”将船舵接了过来。康纳走到侧舷的甲板上,接过船员递过来的救生绳。绳子的尾端绑了一块铁块,以免在这种恶劣的大风天气被狂风吹跑。他抡起绳子,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用力朝大浪里颠簸漂浮着的救生筏掷出去;那位幸运的求生者迅速跳向一旁,以免精准过头的铁块打在身上,然后用一只手臂攀住了绳索。

旁观者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求生者将绳索缠在腰间,跳进了海里,康纳和水手们将获救的人拉近船舷。然而等他们的船长终于拽着求生者的领口,将他拉到船上时,欢呼和鼓掌的声音骤然变小了:对于他们很多人来说,这位求生者有些面熟。

“现在是下午吗?”海尔森气喘呼呼地靠着栏索坐在甲板上。从他讲话的语气和声调来看,似乎他仍打算故作轻松,好让他在他儿子面前不显得那么狼狈,又或者是出于劫后重生的庆幸和愉悦。但他全身湿透了,跟海浪搏斗耗尽了他的体力,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下午好,康纳。”

康纳瞪着他。“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们已经有两艘船在这附近不知去向了。身为团长,我来亲自调查这件事情,但是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前,这个数字变成了三艘——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找乐子吗?”

“怎么回事?谁干的,那艘‘幽灵船’?”

“是啊,那艘‘幽灵船’。但重点是‘船’,而不是幽灵——”

“你看到那艘船了吗?”康纳没理他。

“看到了。”

“什么样的船?”

海尔森扶着船板站起来。海浪和暴雨冲刷着甲板,所有人都看着他,默不作声;但他伸出手臂,像是叹了一口气,指向船舷的另外一侧。

“像那样的。”

骤然,一道闪电横空劈了下来;一根高高的桅杆从礁石之后冒了出来,像是神明的手突然将它放在了这片海面上。但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这样——它应该在这片海域等了很久了,就像一位潜伏在草丛里的猎手,手持弓箭,将致命的箭尖死死锁准了自己的猎物。

从狂风巨浪里,隐隐飘来一首船歌:

Oh way high ya an' up she rises,

Roll Boys Roll boys roll!

Way high ya and the blocks is different-sizes,

Way high Miss Sally Brown!

Oh one more pull don't ya hear the mate a-bawl in,

Roll Boys Roll boys roll!

Oh one more pull, that's the end of all the hawlin',

Way high Miss Sally Brown!

Sally Brown she's the gal for me boys,

Roll Boys Roll boys roll!

 

“很少能在海上见到比我们船长更像疯子的人了。”福克纳低声说。康纳没有回应这句评价;他再次面向他的父亲,神色像天气一样阴沉。

“你没有第一时间警告我们!”

“我也是刚刚才看到的,儿子!”海尔森看上去非常不满康纳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以为它离开了,但看起来它只是拐了个弯!”

“为什么?它击沉了你们的船,但还留在这里;他们想要什么?”

“你以为我是世界上所有你看不顺眼的人的首领,是吗?我不知道!”

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康纳只来得及让附近的船员就地蹲下,一道亮光就在天鹰号头顶炸开;接着爆裂弹和烟雾弹混合在一起的碎片就一股脑地砸了下来。“是迫击炮!”有船员喊道,“船长!”

“让我来。”康纳跑回他原来的位置,从福克纳手里接过船舵。“我们需要看得更清楚!燃烧弹,换上燃烧弹!开炮!”

“开炮!开炮!”

三十门侧旋炮在两秒之内轰然炸响,燃着火焰的圆弹飞离炮管,朝不远处的帆船飞去,重重砸在它的侧舷、桅杆和甲板上。但仍有一些炮弹打偏了,落入水中,以致于造成的效果看上去竟然微乎其微。帆船的速度很快,康纳下了满帆的命令,然而马上,就有一颗迫击炮弹再次炸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并不想击沉我们。”海尔森望着那艘横帆船,“他们预判了你的航行轨道,把落点选在你的前方,而你只会迎着他们的炮弹自己撞上去。他们想逼你减速,或者让你停下来。”

“那为什么我们不帮他们一把?”

康纳骤然向左打舵。天鹰号横了过来,海浪冲击着她侧面的船帮,但穿上的船员都是好手,他们跟随他们的船长横渡过北大西洋,向北到达过格陵兰岛,向南停靠过非洲大陆;他们一边往炮膛里填充炮弹,一边瞄准射击。两艘船越来越近了,一串火焰弹砸了过去,照亮了那面挂在桅杆上的旗帜。

“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了。”康纳说。

那艘船挂着一面刺客的旗帜。

幽灵船的船首从天鹰号的船尾擦了过去。两艘船的桅杆几乎要碰在一起,接舷绳的铁钩子抛到了天鹰号的甲板上,挂住侧栏,康纳向一侧猛打舵盘,但另一艘船上的水手用力拉着绳子,将两艘船拉得越来越近。

“他们打算强行登船!”

所有船员都抽出刀和手枪,跑到船舷旁边,试图砍断连接两艘船的绳索。海尔森站在康纳身旁,他叫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名字,刚想说点什么,康纳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他在暴雨和海浪的轰然巨响中屏息凝神,突然伸手将海尔森拉到身后——

一个影子在闪电中从桅杆上跳下,弹出的袖剑和康纳弹出的袖剑碰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他们没有看清彼此的面容,康纳用肩膀将他撞倒,扑了上去,膝盖压住男人的大腿,迅速抽出腰间的手枪;在将枪口对准身下刺客的一瞬间,对方的枪口——两只——也已经指住了他的脸。

“你是谁?”

“你的袖剑从哪儿来的?”

两句话同时开始,也几乎同时结束。康纳沉默了一下,看着他身上有些脏兮兮的刺客袍子,还是主动报上家门:“我属于美洲兄弟会。是一名刺客。”

“一名刺客?”

男人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康纳将枪口慢慢倾斜下去,对方见状,把两根食指从扳机上挪开,手臂也垂在了甲板上,叹了口气,“抱歉,兄弟。我在追一艘船,听说上面有一个圣殿骑士的大人物。本来我们已经击沉了他们的船,但俘虏说那个人已经在我们登船前逃走了,于是我们继续在附近海面巡逻,然后就看到了你。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能先从我身上站起来吗?”

康纳站了起来,顺手拉了那名刺客一把。男人把双枪插回自己胸前的两只皮带枪套里,“所以,你有没有看到——”

他突然顿住,瞪大眼睛,露出茫然、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康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海尔森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警铃大作,跨出一步迈到两人中间,挡在海尔森面前,把那名刺客的目光隔开。

“海尔森?”良久,康纳听到那个刺客轻声说。

他看看前面的人,又转过身去看看后面的父亲。“你们认识?”

“呃……”刺客回过神,支支吾吾,“是啊!我们……我们认识。”

海尔森走了过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刺客,双手背在身后,沉默着。越来越猛烈的暴雨浇在他的头顶,终于,他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了口:“我们认识。这位是……”

他卡壳了。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儿子介绍对面这人的身份;于是刺客看了他一眼,主动握住了天鹰号船长的手:“邓肯。邓肯·里德。”

康纳看见海尔森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邓肯。邓肯,这是康纳。”

“等等,”邓肯说,“海尔森,你穿的衣服像是圣殿骑士的……”

“船长!”老实人福克纳打断他们,“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疯狗浪!四点钟方向!我们要撞进去了!”

康纳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他重新接过船的控制权,向右打着方向:天鹰号右后方有一条银色的带子,离他们越来越近。船身已经开始颠簸,不远处有一片海水被旋风吸入空中,海浪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海龙卷。

“至少有三十英尺。”福克纳看着那片长波浪,语气中还有些赞叹。

“升帆。升满帆!”

“满帆!满帆!”

水手们四处传达着船长的命令。康纳扭头招呼海尔森,“你们两个最好抓紧栏杆,父亲……”

“什么?!”邓肯突然喊叫了出来。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听起来甚至像个女人在尖叫。“你叫他什么?”

“重新介绍一下,他是我儿子,康纳。”海尔森平板地说。他似乎连向他看一眼都懒得看了。

邓肯站在那里,表情五彩缤纷,看上去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

“不行,船长!”又有水手朝他们喊,“我们还跟那艘船连着;浪打过来,两边都会没命!”

“把绳子砍断!”

“我们正在做!”

邓肯跳下甲板。他抽出腰间的刀,砍断了一根绳索,接着他朝那艘船上的水手们做了几个手势,于是绳索的另外一头被抛进海里,两艘船重新拉开了距离,刺客的海盗旗在海浪的颠簸中越来越远。

“不回你的船上?”康纳问。

“他们能照顾好自己。”邓肯把刀插回腰带里,“准备好穿越疯狗浪了吗,船长?”

“你只管看着。”

康纳简短地回应道。他牢牢握住木轮,天鹰号像一支射出的箭,朝着钟塔一般高的巨浪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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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序列 03

天气再没有变差过了。

第四天下午,被狂风和炮弹击碎的木板基本被补好,康纳升了满帆,聚精会神地掌舵。温和的信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天鹰号不时略过一些高高低低的岛屿;他们在风暴中失去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大副在圣殿骑士团团长的指导下查看了地图,准备绕过瓜里科角,停靠在一座名为夏洛特的岛屿口岸上。

“船长的意见呢?”康纳问。

海尔森头都没抬,“你同意吗,儿子?”

“我同意。”

“非常好。”

于是航路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邓肯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和船员们打成一片。康纳一向是个自律的人,但所谓的水手,总要有一些身为水手的乐趣——邓肯带他们玩了很多新花样,比如射击比赛。当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位临时做客的船长枪法高超,不愿意继续比时,他又提议用赌博来打发时间。

于是,在得到了他们的友谊之后,他也顺便得到了他们的钱袋和酒。

只有一点让他很不满意。“你船上的人都不唱歌吗?”

“不。”

“酒也少得可怜。也没有烟草——长夜漫漫啊,船长,你们到底是拿什么在旅程中忍受寂寞的?”

“或许是美德,邓肯。”

“……”

邓肯好像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强壮却有些木讷的刺客同样伶牙俐齿。但他看了看康纳,又看了看海尔森,目光在两个人之间左右徘徊;然后他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好吧,我差不多能理解了。”,把右手拿着的酒瓶瓶口塞进嘴里灌了一口,摇摇晃晃地跑到一群水手中间去。

“还有一个问题,”海尔森说,“那个堡垒里驻扎的是圣殿骑士的长官。如果不想在抵港前先由一波炮火迎接你,我建议你在船上挂上美国国旗。”

“我船上没有美国国旗。”

“那么圣殿骑士的也可以,我不是很介意在刺客船上挂上我们的十字旗。”

“或者你在他们开火的时候站在船头,大喊‘住手,我是海尔森’?”

“哎,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邓肯遥遥对他们举起手里的酒瓶。

海尔森用力咬了一下后槽牙。

“你们看着办。”

他说。然后转身背向他们,走到船尾看海浪去了。

 

 

晚上,天鹰号驶进了夏洛特港。

“我以为您会乘坐正规编制的船过来,长官,”出来迎接的军官和他握手,“要不是提前接到您可能会驾临的消息,我刚刚就下令开火了……冒昧问一下,您身后这两位是?”

海尔森向后看了一眼。康纳双手背在身后,直直地戳在那里;邓肯则朝他扬了扬眉毛。

“他们……算是……我带来的副手。”

“呃……但是那个人……”军官看着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凑过去小声说,“他好像穿着刺客的袍子。”

“所以麻烦你找几件合适的衣服,再帮我们找一所休息的房子。”海尔森拍拍他的胳膊,咬字清晰,“记得,只要一所。”

 

 

“所以为什么我们三个人要住在一起?”

邓肯抱怨。他将胳膊伸进袖筒里,手腕伸出来,发现短了一截。康纳的衣服倒是还算合身——除了扣不上胸前的扣子。

“显而易见,是为了防止岛上的圣殿骑士莫名其妙地消失。”海尔森把康纳的衣襟向前拉紧,语气里有一些掺杂着微妙自豪的无奈,“这已经是最大码了。”

“你的领子。”

康纳提醒他。三个人都重新换了衣服,毕竟之前的衣服里充满了砂砾、海风和烘燥后留下的细盐。海尔森的后领有一段翻了过来,康纳伸出左手,去帮他整理那截衣领,手腕蹭到了父亲的脖子;随后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可以了。”海尔森整理好康纳的前襟,回头看向邓肯。他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换下那身脏兮兮的袍子之后,康纳发现他竟然也还算英俊。他对男人的脸没什么概念,可能是在灯光下,对方看起来比较顺眼。

除了他——和自己胸前,都印着一个圣殿骑士的红色十字刺绣之外。

他俩的表情都有些难以言喻。

海尔森站在他们中间。他双手分别拍向两人的后背,看了他们一人一眼,举手投足间写满了愉快。

“愿洞察之父指引我们。”

他朗声说。他从后面推着他们两个,把他们带去餐厅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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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序列 04

在他们停靠在夏洛特港的第二天早上,直到两个人吃完早餐,邓肯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海尔森倒是看上去很愉快,他向他打了声招呼,“早,邓肯。很高兴重新见到你。”但后者没理他,只是拿起餐盘上他们给他剩下的面包往嘴里塞。

可能他们发生了争执。康纳想。他昨晚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一些争吵声,但他没去管,翻身继续睡着了。

他对这名不熟悉的刺客同僚产生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同情,毕竟他实在不认为有人能在争论上赢得过海尔森。

直到又过了几天——这几天过得实在乏善可陈——他吃完晚饭,无事可做,准备休息了;正打算脱衣服的时候,看见窗外爬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他打开窗户。邓肯一只胳膊攀在窗沿上,向他做手势,示意他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康纳探出头向两边看了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每天有几乎两三队士兵交叉在他们门前和窗户底下巡逻,清晨和傍晚尤为严密,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但现在四周悄无声息。邓肯朝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是一杆枪。

“你杀了他们?”

“什……不!你先从那里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等等。”

他返回去,弯腰从锁孔里向外看了一眼,把自己房间的门从里面反锁住,脱掉外面的风衣,露出里面的刺客袍子。邓肯也穿着同样的袍子;他已经站在了墙下,康纳踩上了窗台,直接从二楼的窗沿上跳了下去。

“看。”

他们趴在离住宅不远的一个草丛里。一个士兵躺在草堆里,正呼呼大睡,看起来对外界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邓肯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跟上他。他们转移到另外一个稍远一些的草丛,过了大概几分钟,那名士兵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懵懵懂懂地走开了。

“气枪。”邓肯向康纳展示他的装备。“用来发射一些小东西,针或者飞镖……别碰那个!刚刚我用的是睡眠针,可以让人好好睡一觉,就算你冲上去补上一刀他也不会知道。但这个,是狂暴针——它可以让人疯狂,小子,它会让人敌我不分。等它的效力过去,它会让被它命中的人死亡。”

康纳再次将手伸向那枚平平无奇的针。邓肯抓住了他的手腕,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枚针的针尖,将针尾递到他的手上。康纳看着他,突然放弃了对这种武器的兴趣。

康纳重新把这枚针扔回邓肯的武器袋里。“你叫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邓肯低头把那根针插回针槽,“我觉得我们可能有必要加深了解。”

一阵沉默。康纳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你好像是我父亲的朋友。”

“对。”邓肯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我们之前……之前关系很好。”

“为什么?你是一个刺客,而他是圣殿骑士。”

“发生了很多事,康纳。但是同样的问题;他是圣殿骑士,为什么他的儿子是一名刺客?”

“——发生了很多事,邓肯。”

又是一阵沉默。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康纳余光看到对方的手指不安分地敲着他自己的膝盖。

“你现在……”邓肯清了清喉咙,“我是说,你怎么样?我不确定你……你看起来有埃及,或者美洲土著,或者西班牙血统;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以为你会对兄弟会更感兴趣。而不是我的私生活。”

“……对。兄弟会现在怎么样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字,邓肯·里德。”康纳突然说,“你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我一直在海上讨生活,孩子。相比在房间里休息,我更习惯睡在船上。”

“那恐怕你错过了很多事情。”

“对。你说得对。我想是的。”

两人又安静了片刻。

“刺客曾经衰落过。你可以去问我父亲,他了解得比我更多。”康纳说,“但现在,兄弟会正在回到正轨——如果你能加入,我会很欢迎你,只要你别再跟其他的圣殿骑士再扯上什么关系。”

在极近的距离中,隔着杂草、雾气和黑夜,他们看着彼此的双眼。康纳看到他眼中有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好像下一刻他会跳起来杀了他,或者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康纳不能理解这种眼神,他等待着,然而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慢慢将眼皮垂了下去。

“康纳,”康纳听到他低声说,“你听着,我其实……”

不远处传来木质大门被拉开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两人同时扭头向那边看去:一名士兵从他们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以红色的漆章封口。士兵将屋门重新关上,把那封信塞进了怀里。

“那是给圣殿骑士的信。”康纳悄声说。

“很明显,或许是海尔森又给他们下了什么指令。”邓肯嘟囔,“他把我们软禁在这儿,和他待在一起,自己却还在指挥着圣殿骑士——你刚刚说兄弟会正在回到正轨,如果那封信做出的指示是针对兄弟会的,我猜你们……我们,会撞上一些麻烦。”

“对。”

“那我们就不应该让第三个圣殿骑士看到它。”

邓肯把手里的枪交给康纳。他弯下腰,走到草丛边缘,吹了一声口哨;那名带着信件的士兵听到了,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朝这边张望,随后就走了过来,打算一探究竟——这时,康纳举起枪,瞄准了他的左肩。

他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悄无声息的射击。连离弦的箭也会蹬开弓弦,发出铮响,然而这把枪只有扣动扳机时轻微的咔嚓声和毒针滑过枪膛的声音,算得上暗杀的一把好手。那根针稳稳地刺中了士兵的左肩,他哼都没哼一声,摇摇晃晃地倒在了草丛前面。

邓肯抓着他的两只脚踝,把他拖进草丛里。

“让我们看看,伟大的圣殿骑士又有了什么计划……”

邓肯翻开他胸前的口袋,把信拿了出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红色封泥中印着“海尔森·肯威”的名字,中间以一个红色的十字架隔开,邓肯直接将它揭掉,倒出里面的信纸——这张纸看上去不是很长。

康纳凑了过去。于是他们看到上面写着:

 

 

  给  邓肯、康纳:

 

                 滚回房间里来。

             

                                                       海尔森

 

 

邓肯:“……”

康纳:“……”

“把圣殿骑士弄晕是我们的错吗?”邓肯抱怨道,“我们是刺客!”

康纳从草丛里站起来,被一把拽住了袖子:“你干什么?”

“……回去?”

“现在回去会被骂的!”

邓肯看着满脸写着“是啊,会被骂的”并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年轻人,把他拉得近了一些:“听着,要我说,我们现在就去港口,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开走你的船!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到海上!”

康纳站在原地。他犹豫地朝不远处的房子看了一眼,“但是……”

“但是什么,小子!”邓肯拉着他往前走,“做身为一个刺客该做的事!”

 

 

“所以,你们就这么滚回来了?”

海尔森坐在两端被镶了扶手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康纳有点想往他手里塞一个磨指甲的锉刀,他父亲现在的样子让他联想到他在画里看过的、那些装模作样的十七世纪英国贵妇。

“是啊。我们没有想到,你在港口布下了将近一个连队的人,还让他们排列整齐,拿枪指着我们。”邓肯咬牙切齿地说,“你把这个破地方所有的士兵都调到那里去了,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出海,是吗?”

“我相信我是正确的;你们是这里仅有的两个不安定因素。”

海尔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背着双手,首先看向了他儿子:“我以为你能考虑到鲁莽行事的后果。不得不说,我对你有些失望,康纳。”

后者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队友:“是邓肯叫我出去的。”

“康纳!”

海尔森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至于你,邓肯,”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带坏我的儿子。”

“嘿!别忘了我们才是同盟!我们,刺客兄弟会!你现在样子就像是离异后不想让父亲来看孩子的妒妇!”

“喔,是吗?就像你的前妻那样?”

“……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海尔森!”邓肯咆哮道,“我印象里的你不是这样;但你现在的言行令人感到羞耻!”

“我不晓得你还知道什么叫羞耻。”海尔森冷冷地说。

康纳一脸无聊地看着他俩吵架。两个人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悄悄摸上楼梯,打算回到房间继续休息——这时他想起来房门被自己从里面锁住,但他拽了一下门把手,果不其然,那门非但没有上锁,连关都没有关严。

一股怒气骤然冲上他的头顶。他很想冲下去,义正言辞地告诉他爸不要随便撬他房间的门;然而吵闹声仍源源不断地从楼下传上来。最后,他只能以咣一声用力甩上屋门来宣泄自己的不满,重新把门窗锁好,抱着毯子躺回床上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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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序列05

天气从一大早就不太好。

外面阴沉沉的。虽然作为一个岛屿来说,这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为了防止某种“习以为常的意外”,勤务员把他们的早餐送到了房间里,并示意接下来他也会继续这么做。

于是,习以为常地,海尔森吃过早餐,康纳也马上将要用餐结束的时候,邓肯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打开了他房间的门。

“为什么还点着灯?”

他朝另外两个人抱怨,然后坐在了餐桌旁。“已经是早上了。海尔森,去把灯熄掉。”

海尔森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康纳。”他说,“去把灯熄掉。”

康纳嘴里塞着一大口面包。那口面包把他的腮帮撑得鼓了起来;他停止咀嚼,抬头瞪着他们俩,然而他父亲悠然地看着报纸,同僚则无精打采地看着桌面上的叉子。

他把面包扔回盘子里,走过去熄了灯,又返回来重新坐下,继续吃他被打断的早餐。

“为什么最近没什么肉?也没有酒。”邓肯用刀叉切开盘子里的面包片,嘟囔着。

海尔森朝他斜了一眼。“因为圣殿骑士没有收你们的伙食费。但如果你愿意让我在纽约监狱为你准备一所房间,我可以为你打通一些关系,至少每周都会让你吃上一顿鸡排。”

“谢了,海尔森。”邓肯干巴巴地说。他用叉子叉起一颗豇豆,把叉子举到眼前,“康纳,你有没有听说过,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兄弟会有一位大导师,名叫艾吉奥·奥迪托雷?相传他有一位朋友,伟大的画家莱奥纳多·达芬奇,曾经在当时罗马的圣殿骑士手底下工作过。然而在工作期间,他多次秘密协助艾吉奥,理由之一是……”

“……圣殿骑士给他的薪水太低。”康纳接下去,不动声色地瞄着他的父亲。

“好吧,先生们,”海尔森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报纸,“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嗯?或者是对我,你们眼中钉们的首领有任何要求,比如让我给你们发一些零花钱?一人十英镑够了吗?”

“为什么你不肯还我们自由,父亲?”

“那为什么你们不肯饶过圣殿骑士的性命,刺客们?”

“喂,”邓肯用钢叉敲着盘子,“不要吵架——我只想出去一会儿,海尔森,你不能要求我们一天到晚都坐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我打算走远一点,看看有没有什么猎物,也好让我们的餐桌上多添几道菜。”

“我跟你一起去。”康纳说。他语气里带着不符合他一贯性格的急躁和期望。海尔森看了他们一会儿,很是心累地把两个人赶出了房间。

“只有一点,”他最后说,“要是让我知道,岛上有任何人失踪——”

但两人已经迅速走远了。他们没有回头,只是背着他举起胳膊挥了挥。

 

 

“但他还真的给了我们零花钱。”

邓肯惊叹道,把那装着十英镑的钱袋珍而重之地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康纳则对零花钱显得轻慢了一些,他掂了掂那十枚硬币,把它们随意地挂在腰带上。

“没挨过饿的幸运儿。”邓肯如此评价道。

他们向东而去。堡垒附近几无野生动物活动的痕迹,他们时间不多,但脚程很快。他们跑到了长湾,一个可以当船舶避风港,为水手们提供落脚地的地方,那里丛林茂密,据岛上的士兵说,曾有人在那里发现过猴子、硬毛鼠和鳄鱼。

他们先是在北方的岸边发现了硬毛鼠。那东西跑得很慢,而且反应迟钝,但毛皮和骨头可以拿来做一些材料,肉质也并非难以下咽。康纳撸起裤管和袖子,在沙滩上跑着追赶它们,追上了就用袖剑插入它们的头顶;然后剥皮、去骨、取出肉块,动作十分熟练。

“你当然挨不了饿,”邓肯抱着手臂,一边看他干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技术很好。像是生来就在打猎的人。”

“我在美洲丛林里长大。”康纳说。他把肉块上多余的血渍在海水里冲掉,拿绳子串起来。邓肯对于这种小东西并不非常感兴趣,也可能是不想打扰康纳的狩猎时间;他只在处理的时候帮帮忙,然后拿走一些皮毛和骨头作为报酬。但他们的奔跑和血肉的腥味驱散了剩下的硬毛鼠,于是康纳在它们待过的地方设下陷阱,在陷阱中央撒上草叶、嫩树皮和新鲜的碎肉。

“走吧。”他拍拍手,向弯下腰看那个铁夹子的邓肯说,“待会儿再来取走我们的猎物。”

他们接着离开海岸,到更深的丛林里去,在几棵尤其茂密的大树的树梢上发现了猴子。康纳还没来得及跟同行人讨论要怎么把它弄下来,就看到邓肯拔出枪,伸直手臂,对准那只猴子扣下了扳机。

“喂!”他想阻止他,但是来不及了。猴子被子弹打中,从树上掉了下来。

“怎么?”

“我一般不用那个。开枪会损伤皮毛。”

“枪很方便,不是吗?你不能猎什么都追上去,用袖剑戳它们的脑袋。”

康纳从背上取下弓。他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将它搭在弓弦上,瞄准另一边树梢上没有被枪声惊走的猴子,将箭矢射了出去。猴子发出一声惊叫,同样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地上。他们走过去,拎起那只猴子;它可怜的小脑袋被箭矢贯穿,没有伤到皮毛,也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哇哦。”邓肯吹了声口哨,“技术很棒,康纳。”

他们又折返到另一棵树下,捡起被邓肯打死的那只猴子。子弹从猴子的右眼穿了过去,从它左耳里飞了出来,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那发子弹同样无损于皮毛,在技术上来说,老猎人比他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优秀。

康纳盯着那个伤口看了很久。他又把目光投向邓肯,后者在他注视过来的瞬间低下了头,用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你做得更好。”康纳由衷地说。

邓肯抬起头,咧嘴笑了。他的表情像是一个期待了很久,终于从家长那里要来了糖果的孩子,他看起来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对这句夸奖做出什么反应,但最终还是简单地说:“谢谢。”

康纳一开始只取了皮毛和骨头,没打算拿走肉。硬毛鼠的肉要鲜嫩得多,更别说他们接下来还打算狩猎更大的猎物。但邓肯表示出异议,把那两只被剥皮的猴子也一并带上了。

“那儿。”

康纳顺着邓肯手指的方向看去。沼泽深不见底,水面一般都很浅,但也可能底下全都是淤泥。水面上飘着半截浮木般的东西,表面坑坑洼洼;邓肯把手里的猴子丢了一只下去,那东西马上转了个圈游了过来,头顶上露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是一条鳄鱼。

邓肯淌进沼泽,等待着。康纳站在岸上,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里握着匕首,“我从没狩猎过这个,”他语气里有些担忧,“看起来太危险了。”

“只要你掌握技巧,没什么大不了的。”邓肯盯着水面,没有回头,“你没狩猎过危险的野兽吗?”

“有。狼,熊,猎豹,会顶人的鹿,什么的。”

“那就够了。”

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到水面上,邓肯身旁突然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但康纳马上明白过来并非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而是有什么从水底冒了出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邓肯闪向左侧,避开鳄鱼两排宽大的牙齿,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嘴巴;那只几乎有两米长的野兽还在不断地摆动身体,却拿精于此道的猎人毫无办法。

“哈哈!”邓肯大笑起来,“你看!就像这样,康纳!”

康纳冲上去,将手里的匕首刺进鳄鱼的脖子。

“你也可以等它游过来。在它快要游到你身边的时候,马上弯下腰,用刀或者匕首从它脑袋上刺下去。”邓肯把那条鳄鱼拖回岸上,“记得,把握好时机,如果你弯腰的时候它也正巧张大了嘴巴等着你,那你就死定了。”

“我来试试。”康纳也淌进水里。他把匕首接回袖中,有些跃跃欲试。

“你会成为最优秀的猎手。它们奈何不了你的,孩子!”

邓肯看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自豪和骄傲。

 

 

意料之外的,狩猎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他们收获颇丰,还用树枝猎到了几条蛇,又打到一些飞过岛屿的鸟雀。两个人将带不走的猎物藏在一处干燥的山洞里,打算回去告知那些士兵,让他们多派几个人来拿;返回的途中下起了雨,虽然两个人都不在意恶劣的天气,但当他们敲开家门时,海尔森马上就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你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去烂泥里打滚了,是吗?”

“海尔森!”邓肯抱着一大堆皮毛,兴奋地给他展示他们的成果,“看,我们都猎到了什么,还有鳄鱼皮!我可以给你做一件鳄鱼皮的外套……”

“不了,谢谢,先生们!”海尔森把他轰进浴室,“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可以洗个澡,或者站在外面淋雨,直到身上的臭味散掉了再进来!”

康纳把他们带来的猎物收到储藏室去,整整齐齐地挂好,抹盐,又带着一些没有处理干净的肉和他们画好的山洞地图,跑出去交给在门口值守的士兵们。做完这一切,他返回房间,邓肯已经洗完了澡,穿着干净的衣服,在椅子上打瞌睡了;客厅里的壁炉烧起了炭火,烘烤着它面前的、木头架子上的湿衣服,海尔森脱了外套,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正手持铁钳子弯腰翻着炉子里的木炭。

康纳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也去洗了个澡。为他准备的毛巾搭在门后的木架上,上面还有另外一套款式和邓肯穿出去的非常相似的衣服。衣服是有些发灰的麻布料子,干净而松软;康纳穿上它,将自己弄脏的刺客袍子洗干净,返回客厅时,海尔森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在翻看一本书。

康纳把洗好的衣服同样搭在炉火旁的架子上。桌上有两只盘子,一只已经空了;另一只上面摆着一个圆面包,里面夹着蔬菜和干肉。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他看了看海尔森,发现海尔森也从书页里抬起头来,正看着他。

“水?”海尔森低声问。

康纳摇了摇头。他拿起盘子里的那只面包,找了一把空椅子,把它反过来,椅背朝前坐了上去。海尔森向邓肯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后者已经完全睡熟了,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康纳向父亲示意自己不会弄出太大的动静,于是海尔森又将目光重新移回书页上。

康纳吃完了他的面包。对他来说,这份午餐分量刚好,他腹中的饥饿感被抚平,却也没觉得太饱。运动后的倦意和胃部被填充之后的满足一齐袭来,他趴在椅背上,看着壁炉里暖洋洋的炉火——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海尔森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和木炭在火焰中裂开的轻微的噼啪声。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于是他放纵自己,慢慢闭上了眼睛。

 
 

▶隐藏记忆05  未开放

 



记忆序列06

餐桌上的食物变得丰盛起来。

早餐是塔吉锅炖菜。古斯米、蔬菜、蛇肉、鸡肉和一点鳄鱼尾肉炖在一起,勤务员端过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辅菜是熏鱼干,另一种主食则是烤米饼,分为两种,里面加了盐或者糖,做成不同口味;甚至每人都分到了一小杯朗姆酒。

邓肯目瞪口呆。

“怎么,圣殿骑士已经决定要在今天把我们就地处决了吗,团长?”

“由于你们的努力,这里的驻队可以暂时过上一段好日子。”海尔森拿着勺子,舀自己炖菜里的鳄鱼肉吃,漫不经心地回复他,“暂时。这里的士官告诉我,因为缺少酒和烟草,有人的船员快要造反了。所以我打算出门采购一趟。能送我们出海吗,康纳?”

天鹰号的船长嘴里塞着一口汤,含混不清地答应下来。

“我也得跟你们一起去,是吗?”邓肯问。

海尔森从餐盘上抬起头,瞪着他。“或者我可以把你留下来,”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大概会很高兴地看到兄弟会西印度群岛分部已经初具雏形了。”

“嘿,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很高兴跟你们一起出海。但要帮忙的话,海尔森,你得让我自己买点东西。”

“好吧,但是不能超过一箱。”

“两箱。”

“五瓶。”

“海尔森!”

“三瓶。朗姆酒,杜松子酒和威士忌,你最喜欢的三种酒。挺完美的,是不是?”

邓肯没有说话。他双手叉在腰上,脸上的表情像是下一刻就要冲圣殿骑士团团长拔剑。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妈的。”

“嘿!”海尔森站了起来,“你不能在康纳面前说脏话!”

“怎么?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康纳低着头,用汤勺从炖菜里舀汤喝,顺便把一块萝卜拨到一边去。

早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勤务员又敲响了他们的门。这一次,他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我的,”海尔森看着寄信人的姓名,将其中一封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接着他看向另外一封;然后高高扬起了眉毛。

“干得好。”他说,语气中夹杂着欣慰和阴阳怪气的嘲讽,“连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你在这儿的消息送出去的。”

他把信递给康纳。康纳放下勺子,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赫然写着——给康纳。寄信人:一个山丘上的老人。

“阿基里斯?”

他茫然地咕哝了一声。他并没有试图传递过消息。他不知道这封信为什么会在这儿,按理说它应该躺在波士顿的信使手中,或者干脆是某个鸽笼里,等他去取,然而它跨越了一千多海里,跑到了一个由圣殿骑士——暂时由圣殿骑士接管着的海岛上。或许是福克纳安排了什么,他想;或许他经验丰富的大副派遣某个好手给阿基里斯递送了消息,以免他这段时间的杳无音信影响到兄弟会;也或者是某位刺客得知他已经出海,将这封信带到了西印度群岛,再由一些别的渠道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撕开了那个信封。

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信。阿基里斯在信中抱怨,兰斯·奥唐纳每次来修理椅子时都会问康纳去哪儿了;在路上碰见大卫·沃尔斯顿和泰瑞、戈弗雷两家人时,他们也都会提起他。米莉安甚至跑到门口敲门,迫使腿脚不灵便的老人走到门口,只为了听她问“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康纳”;蒂莫西则三番五次跑来与他切磋棋艺,直到这位神父在上次的切磋中说出“这一步康纳会走得更好,阿基里斯”之前,这算是他最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康纳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信件折好,珍重地放进内衣口袋。海尔森似乎也看完了他自己的信,然后隔着桌子把信纸递给了邓肯。

邓肯有些困惑。他从海尔森手里接过了那封信,只低头看了一眼,就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表情。

“是她寄来的?”

他小声问,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海尔森点了点头;于是邓肯翻开信纸,像个傻子一样一边看,一边笑了起来。

早餐的最后一口最终在令人愉悦的氛围中度过。康纳将三个人的餐盘收好——自从食物愈发丰盛之后,这项工作的难度也略有增高;其余两个人则在为即将开始的旅行做着准备。

“我们去哪?”康纳问。他洗完了盘子,正放下挽到胳膊肘的袖口。

“我们不需要在路程中耽误太多时间。金士顿就是个好地方;既有我们所需,也不算太远。”

“先生们,”邓肯插话道,他朝他们走了过来,穿着他洗好晒干的刺客袍子,在各种皮套和腰带里插满了他的手枪、刀剑、吹筒,靴子擦亮,全副武装。

“你们听说过拿骚吗?”

 

 

“康纳?”

海尔森背着双手,转过身,叫他儿子的名字。他刚刚又谈成了一单生意,这位渔夫答应过会儿就把一些海鲜送到天鹰号上,里面甚至包括一头小鲨鱼。由于这些水产品最好的销路是由大商人购买,运往南北美或非洲——几乎没有水手或出海的旅客会从岛上的渔民手里大批购买他们自己就能从海水里捞出来的猎物;所以作为谈成这单生意的额外报酬,这位渔夫热情地送了他们一袋晒好的鱼干。但圣殿骑士团团长不太想拿着一袋鱼干在海滩上乱逛;于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送他们出海的船长,如今又承担起帮忙拿东西的义务。

康纳把手里海尔森刚刚买下来的衣服换到左手,和用绳子捆起来的一套锡制茶具拎在一起,用右手接过那袋鱼干。

邓肯伸手从那个袋子里摸鱼干吃。然后他点点头,表情严肃地称赞渔夫晒鱼干的好手艺。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海尔森又看中几本书,和一些羊皮卷。

书籍是海岛上真正的稀有商品。对于在此停留的旅客,或者补充物资的水手们来说,这些能让他们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夏洛特堡垒里储存的书籍较之海尔森在纽约的住处可谓九牛一毛,他并不像邓肯那样总可以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也不像康纳那样在外面单纯地跑来跑去就会觉得心满意足;所以即使那些书每本都卖出了一箱烟草的价格,他也很愿意出钱把它们带回去。

问题是老板没有足够的人手把书送回船上。

“康纳。”

他回过头,看见他儿子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胳膊——两条,给他展示马上要拖到地上的一大串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

于是海尔森换了个名字。“邓肯?”

被叫到名字的老家伙眯起眼睛。“你想说什么,海尔森?”

“这周的零花钱,我可以再加十镑。怎么样?”

“拎不下的让我来,康纳,”邓肯把书和年轻人手里将近一半的货物接了过去,“为什么你不去看看那边的瓷器呢,海尔森?”

为什么我没有加零花钱?

康纳一边把东西递给他,一边想。

拿骚确实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在来时的船上,邓肯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期望;这儿曾经是海盗的天堂,直到海盗首领们和英王妥协,他们的据点也被正式纳入英国政府的管辖之下。但自由之风无疑为这座海岛带来了巨大的活力,当这个地方变得比以前更加安全后,企图从这片土地上见到昔日海盗黄金时代影子的旅客们、水手们、吟游诗人们,都会停下来,甚至是专程跑来看它一眼。

“我好久没来过这儿了。”

在他们停靠在拿骚的港口时,邓肯眺望着岸上低矮错落的屋顶自言自语。他语气中透着一股沉重的怀念;康纳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他。

——但现在他觉得,这大概也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送回船上,打算再去逛逛其他地方后,这个老男人突然消失不见的原因。

“没一个人看见他去了哪儿吗?”

水手和搬运工们给了他相同的回答。也可能他们事先这么商量好了,康纳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海尔森也有同样的想法,也知道他们彼此都并不是很在意这位快要被狭隘的海岛憋坏了的海盗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直到他们在街上闲逛,当海尔森有意无意地向路人打探邓肯的情况:“你知道一个留着胡子,扎着头发,穿着奇怪袍子的人——对,他胸前别着两把枪,像个海盗,是吗?我会劝他别把武器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你见过他吗?”,得到的回复是“我看见他往北边走了。”“我看到他好像推倒了一个信使。那个信使还发出了尖叫。”“我看见他枕在丽莎的大腿上,只要歪过头去就能亲到这里最漂亮的女孩的皮肤。老天!他大概是这个月被允许枕在她腿上的第一个男人;他还给了她一英镑!”时,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维持着礼貌的姿态向为他提供情报的最后一个人道谢,站在街头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低声骂道,“妈的。”

康纳马上惊奇地看着他。他还从未从他父亲嘴里听见过这么低劣的话。

“怎么,”海尔森感受到那道目光,提高了声音,“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他们最终还是在酒馆门口找到了他。接着,两人立刻注意到了同伴的不对劲:起初他们以为他喝醉了。因为他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直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满脸茫然;连目光都没有落脚之处,脚下躺着两瓶喝空的朗姆酒,和几瓶还封着盖的威士忌。

“邓肯。”

海尔森首先叫了他的名字。然而对方迟疑地回应着,“海尔森?”

蓦然,海尔森发现邓肯正看着他——像是看着他的所在地,而不是看着他的眼睛。

他迈上酒馆台阶的脚步顿住了。在这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警惕着什么;但接下来,康纳马上从他身后走了过去,抓住了邓肯的手臂。

“邓肯。你还好吗?你喝多了?”

邓肯的表情变了。他浑浊的眼神一下子重新有了焦点,他和康纳对视着,但脸色发白。

“邓肯?”

康纳的语气里开始有了担忧。邓肯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他看着他们,他们两个,又缓缓地转着脑袋,看着他面前的街道和建筑。

“你们……你们有没有遇见一些奇怪的……不寻常的事?”

他含混地说。康纳和海尔森对视了一眼。

“发生什么事了?”康纳问。

邓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什么,”他最后说,把自己的胳膊从年轻人手臂里挣脱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有点喝多了……我好久没喝这么多酒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酒馆的台阶。带着一身酒气,朗姆酒的酒气。那几瓶威士忌安静地躺在原地,它们开不了口,无法提醒将它们遗忘的、曾渴望了它们很久的主人。

 

 

天鹰号载着满满的收获,从拿骚启程,准备返航了。

邓肯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海尔森买了很多酒,远比十箱要多,还和酒商定好让他们定时把酒送到夏洛特堡垒去。但现在因得到酒和烟草而放声大笑,高谈阔论着它们和贵妇在令人欲罢不能这一点上的相似之处的,只有天鹰号的船员们。邓肯呆在甲板上,不知疲倦似的,看着云彩,日月,星辰;或是海浪,水手,和被风鼓起的船帆。

有人邀请他去加入他们。热爱喧闹的老船长第一次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但还是没能拒绝他们递过来的那瓶杜松子酒。他拿着那瓶酒,靠在右舷的木栏杆上,一口一口饮着;等酒瓶空下去了,他把空瓶丢掉,转身走进船舱。

天空暗下去了。

夜幕再一次来临了。海尔森休息得甚至比邓肯还早。这时,天鹰号的甲板上久违地只剩下原应有的那群人:船长,大副,和一群忠实的船员们。康纳几乎立时察觉到这是个机会,他们可以向西北方向航行,拿骚离迈阿密只有不到三百海里;佛罗里达暂时还是红衣军的殖民地,他不能求助于兄弟会和爱国者,同样,他父亲也不能求助于圣殿骑士。这或许能帮他恢复自由——他一定能恢复自由。

他想到了阿基里斯的信。再往北,穿过佛罗里达,穿过南卡罗莱纳和北卡罗莱纳,穿过宾夕法尼亚;他将会到达纽约,到达波士顿,到达他的家园。那里有人在等他。

天鹰号偏移了她本来的航线。趁着夜色,这艘由刺客驾驶的双桅横帆船就像她的主人一样,无声、灵敏、迅速地躲过近海的暗礁,去完成她被赋予的任务。在白天,天鹰号已经向西行驶了一段距离,如果运气够好,他们甚至能在天亮前看见北美大陆的海岸线——

然后,突兀地,一片巨大而广阔的黑幕从海面上升腾而起,连接天空。

那像是一面破碎的玻璃,却是漆黑的,并不透明。在一分钟之前,他们还能看到这片幕后的海面,还能看到远处的海鸟和一根挂着乔治王旗的桅杆;但现在,他们面前只有这面黑幕,南北绵延,看不到头,也看不到顶——在他们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堵奇怪的墙。

康纳下令船员们抛锚。他站在船尾,眺望面前的那片黑幕。片刻后,天鹰号调头,返回夏洛特港。

 

▶隐藏记忆06  未开放



 

记忆序列 07

自拿骚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康纳走下楼梯,头一次看到邓肯已经起床,正坐在餐桌旁,坐在海尔森对面。他双臂放在桌面上,上半身向前倾,看起来有些佝偻;海尔森则双臂抱在胸前,向后靠着椅背。他们本在看着面前的空气,气氛沉重到好像后者喝光了前者的酒,于是愤怒的刺客趁夜屠杀了岛上所有的圣殿骑士;但应该是听见了下楼的声音,两人齐齐向他看过来——然后一同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的表情。

年轻人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迈下下一阶楼梯。

海尔森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然而在他发出声音之前,邓肯迅速地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海尔森重新转过头,眯起眼睛。对方垂下了脑袋,好像突然对自己的双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圣殿骑士有些悻悻地弯下腰去,拍打着被蹬了一脚之后,留在小腿裤子上的脚印。

“怎么?”

康纳走到他们身边,询问着。

“没什么。”邓肯说,朝海尔森摊开一只手,“我觉得你爸大概是想说,在他眼里你可爱得就像一颗散发着金光的小太阳。”

“你——”

“海尔森。”

邓肯打断了他的话。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他以前的朋友,一言不发——他的眼神里带着警告。这是康纳第一次看到,在他们二人之间,刺客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圣殿骑士团团长。然后刺客戴上自己的兜帽,开门离开了。

“你们吵架了?”

康纳问。但海尔森重新把目光移回桌面上,并没有回答他。

直到这一天的太阳重新沉入海平面,军官和营队的房间里陆陆续续点燃煤油灯,康纳侧身坐在二楼窗口,一条腿搁在窗户的底框上,他的背靠在窗框这边,脚尖抵在另一头,膝盖屈着;他看着士兵们换班,被替换下来的士兵把配枪交给新人们,互相约着去港口喝一杯,或是打着哈欠准备休息,也没有再见到邓肯·里德。

 

 

邓肯消失的第二天,康纳下楼吃早餐时,依照惯例和海尔森打了声招呼。这时,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中,他都将和他的父亲单独待在一起。

海尔森也不时常待在房间里。他也乐于出去走走,看看岛屿,看看军队,看看军队里的那几名圣殿骑士;偶尔他交给他们一些信件,嘱咐一些话,顺便瞥他躲在草丛里的儿子一眼。自从收到阿基里斯的信之后,康纳也对福克纳做出了安排;他手上陆续递来兄弟会的消息,北美大陆的情况尚算稳定,甚至称得上蒸蒸日上。在这种背景下,他也不愿过早地和父亲翻脸,于是无论海尔森送了多少封信件,或者多么乐此不疲地挑衅他,他都只当没看见。

偶尔——大部分是早上和晚上,有时也是上午和下午,海尔森也会呆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一些东西。毕竟岛上需要他操劳的事情太少。这时,康纳会觉得松一口气,在外面闲逛或是在附近打猎时,万一撞见海尔森,他会觉得不太自在。

某天,他在餐桌上问起邓肯。他实在很想念这位随时随地都能活跃气氛的同僚。对面的人抬起头看了看他;康纳本以为这个问题会让父亲不太高兴,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海尔森几天来都紧绷着的表情竟然变得柔和了一些。

“怀念他了,是吗?”

康纳没有说话。他斟酌着措辞,同时也试图揣摩父亲的心思。

“你觉得,”海尔森又说,“他人怎么样?”

“……还不赖。正直,勇敢,和其他的一些美德。”康纳说,他看着海尔森,突然补充了一句,“你们有些相似。”

海尔森差点把一口咖啡咳进肺里。他无力地朝他摆摆手。康纳明白这是在让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于是他重新闭上了嘴巴。

他们又一同沉默下来。

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一些更加微妙的话题。康纳察觉出了这一点;刺客组织,和圣殿骑士——他们缺少交流,却明白哪种交流可能会打破现今的局面,也明白哪种交流对于他们来说基本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谈;在彼此的人生中,他们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却参与太少,涉足太浅。而且,康纳怀疑,他的父亲并不太想让他参与进自己的人生里去。

从他们得知彼此的存在以来,他们之间唯一有所交集的地方,即是:他们都明白对方是敌非友。

 

 

上午,康纳打算出门,去港口和他的船员们一起喝一杯威士忌,顺便向他们打听打听最近北美兄弟会的动向。消息总会和海风一起漂洋过海;而鉴于这段时间他表现良好,海尔森似乎对此也不怎么在意。

但今天,坐在客厅扶手椅上的海尔森看着他整理好装备,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康纳转过身来。他父亲正在看一份报纸。那似乎是一份小报,很像签署独立宣言前,他在绿龙酒馆里经常看到的那些;正对着他的那一面,用很大的字写着一条消息:英王室正准备将佛罗里达交还给西班牙。

“去港口。去喝一杯。需要给你带瓶威士忌吗?或者让我帮忙捎带哪位圣殿骑士寄给你的信件?”

他在警告父亲最近和圣殿骑士的来往过于频繁。海尔森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忽略了他的警告,或者正好相反:因为他继续问,“说到信件,上次给你寄信的人是谁?”

康纳犹豫着。海尔森看上去对于答案也丝毫不抱希望,更像是临时起意后的随口一提。但片刻之后,康纳回答了他:“是阿基里斯。”

“哦,阿基里斯。”海尔森抬起头来,“当然。他还活着,是吗?”

康纳不太满意海尔森这句话的语气。“阿基里斯教给我知识和技巧。”他说,“他是我的导师。”

“教给你刺客的知识和技巧。”海尔森修正道,“然后,他把你带入了我的对立面。”

康纳试图为导师辩解,“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

“不用说,我见识过你的愚蠢。”

有那么一刻,康纳胸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他曾经在一些夜晚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海尔森居高临下地评价他所选择的道路,并为他和他的信条感到耻辱和悲哀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的影子。

“他……是你把他软禁在家园里的,是吗?你当时就不能客气一点……”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康纳!”海尔森大声打断他,“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把刺客的根系彻底砍断——说实话,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后悔——而不是抱怨我只打断了他的腿!”

是啊,康纳想,他不能要求一个圣殿骑士留下刺客的性命,就像他也不曾饶恕过他自己的目标。他明白这点,但也烦躁起来。他不知道如何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他来说,在更多的时候,是阿基里斯在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他无话可说。他准备出门了。

“别惹麻烦,好吗?”海尔森在他身后说,“别吓唬他们——我听士兵们不止一次地抱怨过,他们好好的在巡逻,突然就看到草丛里有个白色的影子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邓肯没有掩饰他自己的身份;圣殿骑士知道这个岛上有一位刺客,但他们绝不希望实际上有两个。”

对于他父亲这次用上的这些形容词,康纳有点想笑。但现在不行;他们之间弥漫着的一些温情,在刚刚消散了。

“你就信不过我吧,”他戴上兜帽时说,“我不在乎。”

他搞砸了。在门外呼吸着新鲜空气时,他想。他本来只是希望能多和他的父亲说上几句话。几句普通的话。但他们再次发生了争执;他们恶语相向,说出口的话冰冷、尖锐,毫不留情,像指向对方的匕首。如同之前很多次他们对彼此做过的那样。

 

 

又过了几天,邓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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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序列 08

“早上好,康纳。”

“早。”康纳走下楼梯,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邓肯。”

他坐在餐桌旁。今天的早餐是撒了粗麦粉的圆面包,炖蔬菜,一条新鲜的煮小鱼,和几片西班牙火腿。他环顾四周,海尔森没有出现在餐桌旁,也没坐在他喜欢的那把椅子上。

“他大概还在休息。”邓肯说,他舀了一些蜂蜜放进盘子里,把圆面包掰开蘸蜂蜜吃。“昨天我们聊到太晚了。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好好消化。”

“你们聊了什么?”

“……”邓肯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身体向后仰,有些夸张地皱起眉毛。“你又惹他生气了,是不是?”

他在转移话题。但他成功了,这句话马上引走了年轻人的注意力,“那是——”

“对你爸好点,孩子。”年长的打断他的辩解,“你知道的,你爸他——他就是嘴硬。”

这不是哪儿硬的问题。康纳焦躁地想,他用勺子用力地戳那条小鱼,把它的骨头拦腰截断,将下半条叉进自己的盘子里。“你对你的父亲印象深刻吗?”

“呃,不,我父亲……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那你的孩子呢?你有儿子或者女儿吗?”

邓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有……”他艰难地说,“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那想想你的孩子们,想想如果他们的所作所为与你背道而驰,你会有什么看法。”

“噢,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康纳说,他加重了说话的声音,语气像在发泄,“我和我父亲之间几乎是不可调和的,我们的理念,我们的道路,我们的选择;想想,你是个刺客,但如果你儿子是个圣殿骑士——”

“康纳!”邓肯大声说,“我们来吃早饭吧,好吗?我们今天有一条鱼,讲话可能会让你卡到鱼刺——”

“我才不会被鱼卡到鱼刺!告诉我,邓肯;如果你儿子是圣殿骑士,他的选择与你完全不同,就像我和我父亲——你会理解他吗?”

邓肯把手里的刀叉慢慢放回盘子里去。他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但康纳正紧紧盯着他,看上去十分期待这位值得信赖的朋友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探过身子,对年轻人说,“我会试着理解他。那毕竟是我自己的儿子,但是说实话,我大概也会很想打断他的腿,两条都给他打断……”

“晨间谈话进行得很愉快啊,先生们。”

海尔森关上自己的房门,背着双手,走到餐桌前,看了他们俩一人一眼。“我可以参加吗?”

“——早,海尔森。”邓肯微笑着朝他打招呼,“你看起来不太好,脸色有些发白。”

“你倒是适应得很快,”海尔森说,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来,“起得很早,还有心情打断你儿子的腿。”

康纳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儿咬牙切齿。邓肯闭嘴了,他低着头用餐刀慢慢切自己的面包,连刀尖划在盘子上的声音都几乎没发出来,噤若寒蝉。之后,他安静而迅速地将自己的早餐吃完,连招呼也没打,像逃命一样跑出了门外。

康纳以正常速度吃完了自己的早餐,如同往常一样收拾碗筷。但在早餐和洗碗的过程中,他感到有一道目光,若有所思却并不明显地一直打量着他。

是他父亲。

 

 

海尔森外出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这与他和其他圣殿骑士的交流频率无关,康纳觉得他甚至是在岛上散步;有一两次他路过畜棚,还看到海尔森在里面喂马。对于他父亲来说,这个岛屿似乎突然变得新奇起来,他乐于在任何地方停留,愿意踏入每一片草丛,也愿意弯下腰去摸蹲在他身边的狗,或者坐在某个视野开阔的断崖前,眺望大海,从炎炎烈日待到半面残阳。但也有时候,他会呆在房间里,一呆一整天,这种时候,如果康纳也同样呆在房子里,将出现两种情况:他父亲视他为空气,从早到晚都不看他一眼;或者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会察觉到那天早晨他曾感受过的那两道目光。

他遇到邓肯的次数也变得更少了。很多时候,他能在港口见到他,他在和一群水手,甚至士兵们聊天喝酒,高谈阔论。偶尔,这位老朋友会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一开始,康纳为这位他所认为的朋友无声地拒绝他们一起行动而隐隐感到失落,但某天,他经过一间废弃的仓库时,突然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一首曲子。他悄悄靠近那座仓库,然后听出来了:那是一首钢琴曲。

有人在弹奏钢琴。他不知道这儿还有一架钢琴,或者他从未留意过。他不会弹奏乐器,也对演奏乐器不太感兴趣——即使如此,他也能听出来从这间仓库里流向四周寂静的荒野的,是一首缓慢、优美、又有些悲伤的曲子。

那首曲子被反复弹奏着,一遍又一遍。那架仓库里的钢琴似乎已经被放置很久了,或许已经破旧不堪,从琴箱里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嘶哑,颤动的弦声还带着手指摁下琴键时,被压迫的木板发出的吱呀的杂音;还有几个琴键坏掉了,因为那首曲子听起来,中间总是断断续续地缺少好几个音符。但弹琴的人似乎不在意这些,他弹完一遍,会沉默一会儿,再继续弹奏下一遍;再后来,康纳听到一个他熟悉的、低沉的声音随琴声轻轻哼唱着:

“……And bravely in her bosom fair,

A red, red rose my love did wear,

She made no sound,no word she said,

And then I knew my love was dead.

Then I awoke to hear the cry

Oh, watch on deck, oh, watch ahoy!”

他在草丛里站了一会儿。当琴声再一次响起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自行离开了。

 

 

这天,康纳在门口整理自己的靴子时,再次感觉到他父亲正看着他。最近一段时间,海尔森的注视不知为何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或许是清楚他儿子不会给他回应。海尔森正坐在客厅里的那张小桌子旁,他把这里当做他的小书桌,偶尔康纳晚上回来时,会看到海尔森和邓肯分坐两边,在说着什么;看见他进来,邓肯会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康纳!”——关于他们聊的内容,则大多是一些闲话。遇到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们会去海尔森的房间,或者一楼最里面的书房。海尔森需要安静时,也会经常待在那里,但他也喜欢在这架小桌子上看书或者写信,用他的话说,客厅可以“照到恰到好处的阳光”。

他本打算像往常一样。但今天,他走到门口,又转身退回来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大概是被那两道目光看得实在不太自在。他走到海尔森的小桌子前。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瓶墨水,里面插着一根羽毛笔;正中间则摊着一个被翻开的笔记本。他认出了那个笔记本——那是他父亲的日记。持有者似乎还没有想好今天该用什么样的内容来填充它,左右两页一个字都没有。

“怎么?”他问。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透着被迫鼓起的勇气,和一些无可奈何。

他父亲像是刚刚睡醒一样低下头去,看着空白的日记本,简短地应付他,“没什么。”

康纳停顿了一下。“你是不是又要说,‘你要去给阿基里斯寄信吗’……”

“——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论‘阿基里斯’?”

“他是我的导师。”他重申道,“也救过我的命,而你……”

在那个时候除了想杀我以外,什么都没做过。康纳想。他本来想继续说出这句话;但又觉得似乎不应该这么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巨大的感情突然摄住了他,于是他站在那里,沉默着,看起来像是对他父亲做出无声的控诉。

“我怎么?你现在不也活得挺好的。”海尔森漫不经心地回敬道,“但他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孩子,我曾经认识阿基里斯教导的一个人,叫谢伊·寇马可……”

“我知道。”康纳说,“阿基里斯提过。”

“他都告诉你了?”

“不完全是。我自己查证过。”

沉默像往常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康纳抱住自己的手臂,思索着。

“我在想是不是该带点特产回去给阿基里斯……”

“拜托,康纳!”

海尔森看向自己的儿子,因这句明显的挑衅露出嫌恶和恼怒的神情。康纳揉了揉鼻尖,垂下脑袋,心里却升起一股诡异的愉悦——他很少能在二人的争论中占据上风。

“圣殿骑士和刺客早在几十年前就有过联合的机会。但是被错过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圣殿骑士惧怕刺客,害怕他们所追求的自由会给秩序带来混乱;刺客则警惕着圣殿骑士,害怕他们将兄弟会纳入手中,作为自己的另一股力量。并不是所有的圣殿骑士都值得信任,也几乎没有刺客愿意与圣殿骑士交心,联合会是短暂的。历史给了人们太多教训,权力迟早会腐化,到那时,就是刺客们用刀刃割除圣殿骑士王冠和他们项上人头的时候。”

海尔森惊奇地看着他。他扶住了椅子旁边的扶手,往后靠了靠,面容有些舒展开了,似乎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儿子也是一种懂得思考的动物。

“那么何以见得我就是对你交心的那个,康纳?”他有些揶揄地说,表情里隐隐带着一股挑衅的笑意,“你希望我可以让圣殿骑士和你的兄弟会联手;但或许我们也只是在互相利用而已。”

康纳看着他父亲的双眼。那双眼睛旁边已经被岁月刻上了皱纹,但那是和他自己相似的一双眼睛,里面或许也曾闪烁着与他相似的光芒。由他们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送至全身的是相似的血,虽然他不曾跟在他身边学习,但在处理或是调查一些事情时,他们所用的手法都如出一辙——他们的道路虽不相同,但他们之间,却总还是有相似的地方。

他想到了那封信,被他和邓肯稀里糊涂截住的那封信。他想起了他的衣领,想到他在地板上醒来时,身上盖着的那件圣殿骑士的外套。

他蓦然察觉出,他忽视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了莫大的底气;他看着海尔森,甚至露出了倨傲的神情。

“因为你爱我,父亲。”他如此回答,“而我也相同。”

 

 

晚上,从港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声。这吸引了一些士兵们去处理这些骚动;福克纳拿着酒瓶,有些醉醺醺地、快乐地挥着手,欢迎一艘双桅横帆船缓缓停靠在夏洛特港。

那上面飘着一面属于刺客的海盗旗。

 

 

▶隐藏记忆08  未开放

 

 

记忆序列09

“她很漂亮,是不是?”

老船长语气里透着像是在英俊小伙子面前介绍自己女儿般的自豪。但她确实很漂亮——康纳打心底承认这一点:她跟天鹰号一样,是一艘漂亮而轻便的双桅横帆船,甲板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侧舷炮,船首有四门船首炮,船尾还装载着回旋炮和火药桶。大量结实坚固的铁皮紧紧贴在她的船壳上;康纳完全理解了为什么两个多月之前,他对这艘船开火的时候,她的表现像仅仅只受了轻伤。

他问了这艘船的名字。邓肯回答了:那是一个很好听,也很适合她的名字。于是他看着眼前的帆船,诚恳地附和着。邓肯咧开嘴,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有二百英尺长,一百五十英尺高,四十英尺宽,配有二十六幅帆。她还有四十六门侧舷炮,四门船首炮,和两门回旋炮;还可以携带火药桶和迫击炮弹,还装备有一只铁板材质的撞角。还有一只潜水钟,一艘用来捕鲸的小划艇,和一些鱼叉。”船长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虚一些,但康纳仍然从里面听出了炫耀。

“以及——”邓肯说,他看向港口;一个扎着头巾的、黑色皮肤的人坐在立起来的橡木桶上,正在跟福克纳说着什么,在接到船长的目光后,遥遥对他举起了酒杯。邓肯同样举起手臂向他挥手致意,把自己的话接了下去,“——世界上最好的一群水手。”

年轻人高高扬起了眉毛。但邓肯没有注意这些,他沉浸在荣耀和快乐里,洋洋得意地总结道:“她是这片大海上最棒的一艘船。”

“这我可不能假装没听到,船长。”另一位船长终于忍不住说,“天鹰号也很好。她的速度,火力,经历——”

“我承认她像你一样,看起来也算稳重,康纳;但说起速度,火力和经历——她也像你一样,还是个小女孩呢。”

康纳眯起眼睛,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所认为的这位朋友——年轻人要稍微高一点。最后他带着被轻慢的耻辱和像火苗一样簇地燃起的争胜心,低声说:“我不这么认为。”

“是吗?不然我们来一场比赛吧。”

邓肯张开手臂,对他提议道,“来吧,我们来比比速度。顺便,准备好淡水和食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餐桌上的食物重新丰盛起来,在邓肯曾经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它们曾经消失过一小部分——但很显然海尔森又重新叮嘱了后勤队,说不定还给他们付了钱。他们餐后可以喝到的饮料也多了起来,海尔森为他自己要求了绿茶或咖啡,邓肯提出每餐都要有一小杯朗姆酒,而康纳——他爸为他做主,擅自主张地给他定下了牛奶、果汁或蜂蜜水。

当可怜的后勤兵第一次端着一杯咖啡、一杯朗姆酒和一大杯牛奶走进来,为他们提供下午茶的时候,康纳瞪着那杯牛奶;然后又开始瞪把那杯牛奶放到他面前的士兵。士兵战战兢兢地走了,他拿起自己的饮料,恼怒地发现杯子还是温热的。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奶皮。但在北美丛林中受到的教育令他不喜欢浪费食物,于是他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那层奶皮大概粘在了他的嘴巴上,因为海尔森拿起手边的报纸,挡住了脸;邓肯手边没有报纸,他把头扭过去,看向窗外,装模作样地喝着他杯中的酒,然而他撑了不到半分钟,就笑得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之后,在康纳反复重申、严词拒绝这杯牛奶后,海尔森终于同意让他儿子跟他一起喝咖啡。

他们甚至开始帮海尔森抄写信件。用海尔森的话来说,“对于一个组织而言,首领所下的指示大多相同,麻烦的是同时传达给多人。”海尔森给了他们一个他写好的模板,和一份长长的名单:他们只要照着抄写即可,再在信的开头,“给某某先生”中,署上那份名单上的名字。邓肯干脆地拒绝了,被海尔森威胁说明天就在整个岛上颁布禁酒令;而对康纳来说,下达这项命令的人是他的父亲。于是两位刺客不得不并排趴在客厅的小书桌上,帮现任美洲圣殿骑士团团长抄送一封封满是空洞辞藻、几乎只是用来联络感情、对兄弟会获取情报毫无帮助的书信。

“认真点,先生们。”海尔森背着手在他们身后监督,间或低下头,看他们正在写上字的信纸一眼。康纳勤勤恳恳地抄着,邓肯则时不时就会写错一个单词。

“你就是故意的。”海尔森评价。

邓肯放下笔,“那你自己写!”

“我会付你钱。”

于是邓肯又把笔拿起来,低头继续抄,偶尔还侧过身,夸康纳写的字真漂亮。

康纳稍稍挺直了腰杆。他把左手又向下藏了藏;那只手掌中攥着一个纸团,开头的署名是“给查尔斯·李”。他留意着他父亲的动静,等海尔森又在邓肯身旁弯下腰,指出他又抄错了一个单词的时候,他悄悄把这封本该寄出的信丢到地上去,踩在了脚底。

这种舒适的生活持续了一周。一周后,他们扬帆出海了。这是他和邓肯约定的比赛时间——海尔森也登上了邓肯的船。康纳事先并不知情,所以觉得有些意外,但马上就觉得自己理解了邓肯的意思。他相信他的父亲能胜任这次比赛的见证人:虽然海尔森有很多缺点,但总体上还算是公正的。

邓肯指定了航线。他们向正北方向航行,绕过瓜里科角和大伊纳瓜,驶出加勒比海。康纳一开始疑惑于为何这次的航程如此漫长,但在之后的航行中,他渐渐懂了——他相信天鹰号比邓肯的船更好,但遗憾的是,对方的船有一位比他优秀得多的船长。那艘船就像他的臂膀,就像他自已一样;他懂得转向哪个角度能最大限度地避开风暴和海浪的侵害,懂得怎样迎合风向,要鼓起多少面帆,才能获得最高的速度。天鹰号一开始是领先的,之后就渐渐处于下风,等他们航行到第四天时,邓肯几乎是舒适地偶尔转动一下船舵,等他追上来了。但老船长似乎对于比赛的胜负也并不在意——虽然在康纳看来,那同样像是胜利者摆出的一种傲慢姿态——他让他的船和天鹰号并列前行,他的船员们从甲板上对天鹰号的船员们举起酒杯,隔着不到半海里的距离放声歌唱。邓肯教会了天鹰号的船员们唱他们的船歌。于是自某一天开始,在北大西洋晴朗的天空下,飘荡着两艘横帆船上所有水手和一位船长共同的歌声:

 

Kind friends and companions, come join me in rhyme,

Come lift up your voices in chorus with mine;

Come lift up your voices, all grief to refrain,

For we may or might never all meet here again!

 

没有开口的只有两个人。康纳只是笑着,默许并纵容他手下的船员们加入这场海盗和海军的联合派对;海尔森则在邓肯的强硬要求下奋力坚持了自己的立场。他站在船尾,和邓肯站在一起;偶尔也会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靠在侧舷,抱着手臂,看着海浪、水手们和他儿子。

第九天上午,康纳站在船尾,单手握着舵盘。天鹰号在海水中抛了锚。邓肯的船靠了过来,船长大声询问着年轻人发生了什么事,康纳沉默了一会儿,提出返航的请求。

“为什么?”

“我们离开太久了,邓肯。这只是个比赛而已,胜负已经分出来了——再往北,岛屿会越来越少,补给会变得困难。还是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航向北美洲?”

“我不是让你准备好淡水和食物了吗?我替你检查过,你的船能撑到那个时候。”

“这不是重点,这是……”

他重新沉默下来。他开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感觉心脏像是被灌了某种重物,铅或者水银,在一点一点下坠。他看见他的父亲走到左舷,背着手,注视着他的脸;邓肯也向他露出了微笑。他屏住呼吸,他甚至想恳求他们接下来什么都不要说,但他还是沉默着,像是在法庭上等待宣判。

“你该离开了。”他听到海尔森平静地说,“儿子。”

 

 

天鹰号重新起锚,在海浪中摇摇晃晃地向北而去。两艘船的船员互相挥手,大声道别。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真的明白这些道别的意义吗?康纳听着那些告别的声音,茫然地想,他们明白他们现在听从他的命令的后果吗?他们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康纳!”他听到一个声音,他熟悉的、铿锵有力,却逐渐遥远的声音随海风飘来,“我真正的名字是爱德华!我名为爱德华·詹姆斯·肯威!”

福克纳惊呆了。他明显听过这个名字,他转过头对年轻人说,“船长……”

“满帆!”

他的船长没有回头。他大吼着对所有的船员们下了命令,用力握紧了船舵。天鹰号飞速驶离了那片海域,所有的船员都不再偷偷眺望那艘名为寒鸦号的帆船;在继续行驶了不到五十海里时,那片黑幕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船长!”

“冲过去。”

他低声说。他没有命令天鹰号降低速度,也没有转向。在船首碰到那片黑幕的瞬间,船头的木板碎裂开来,一片一片掉在海面上;他的船员们大声呼喊,在甲板上奔跑、警告,有的跳进海里。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无论如何,天鹰号都是一艘快速的、值得骄傲的帆船。她节节碎裂,却速度不减;那片黑幕转眼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站在舵盘前面,没有挪动一步,死死盯着它;在撞进去的瞬间,他昏了过去。

 

 

▶隐藏记忆09  未开放

 

 

 

记忆序列 10

 

“我们失败了。

最初,我们只是想达到一个温和的愿望——和平。但在与人类相处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我们之间是如此不同:他们野蛮,冲动,只拥有最原始的本能。我们意识到,人类不能理解我们;也或许他们能。但需要花费的时间太久了。我们训练他们,他们会奋起反抗,于是我们知道他们需要自由。我们限制他们,他们会心生不满,于是我们知道他们本性贪婪。所以我们帮助他们。我们决定给他们自由,也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负责生产欲望,而我们负责满足他们,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送到他们眼前,并毫不刻意。他们会以为这是他们应得的,以为他们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我们希望借此来获得他们的服从,希望欲望的满足让他们变得更加温顺。

我们做出了一个道具。它可以给予人类渴求之物,可以弥补他们遗憾之事,它会修正持有者的记忆,让持有者进入一个他们想要的、接近完美的世界;欲望和遗憾越强烈,这个世界成形就越快。如果持有者想要的是金钱,世界会给他金钱;如果持有者想要的是伴侣,它会给他们爱情。如果持有者想要的是遗失之物,他会在这个世界中找到它;如果他想唤回逝者,他会忘记逝者已去的记忆,世界会根据持有者的记忆为他模拟出与那位逝者一模一样的人类,并让他们认为从不曾有人离去。甚至,它能根据被模拟出的人类的记忆,再模拟出这位位虚假人格最渴求之物——无论是金钱、物品还是某个生命。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是静止的;它仍会发展。

但是,这项计划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无论我们做的道具所模拟的世界多么真实,都不是真正的‘真实’。

很快,我们发现人类开始沉溺于这种虚假的世界里。他们分不清何为现实,甚至宁愿将那个被道具所创造出的世界当成‘真实’。我们尝试做出改变。世界变得并不能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并开始出现一些提示,提示被它影响的人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令我们失望的是,人类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忽视这种提示。

他们终于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了代价。人类开始死去。剩下的人类对我们产生了警惕;两个种族重新疏远,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们销毁了所有的‘工具’。只留下这唯一的一个,来记录我们的过程,和失败的结果。

但我们没有气馁。如果‘虚假的’世界过于温和,那我们就在‘真正的’世界中控制人类。我们将给他们真正想要的,我们将赐予他们所不能拒绝的;我们汇集我们的科技,将它编撰进另一件工具里。对人类来说,我们的文明本身即为一种诱惑,而保险起见,新的工具将可以直接控制他们的头脑;我们相信这是更好的做法——为了和平,为了避免战争。

我们给这项被我们给予希望、赋予和平的工具起了一个平易近人的名字。无论对我们来说,还是对人类来说。我们称它为——

苹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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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船长!老天,你终于醒了,船长!”

康纳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觉得头晕眼花,他用手捏住额头,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那是他船上的一个船员。

“……这是哪儿?”

“波士顿的医馆。”那名水手回答他,“记得吗?我们从北大西洋海面返航;你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怎么也叫不醒了!福克纳开着船把你送到了这儿。我们本来商量着去达文波特家园,但自从阿基里斯阁下死后,我们都不知道能让谁来照顾你……于是我们把你交给了医生。你感觉还好吗?你睡了快四天了!”

他听着;抵抗着从四肢和胸腹中源源不断地传来的虚弱。他扶着额头的手放了下去,动了动另一只手;这时,他察觉到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他看过去。是那个他们从冰川里打捞出来的晶体。它已经裂开了。康纳晃了晃手心,里面金色的圆球随着这阵细微的颤动化成一堆砂砾,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下去。

“我去给其他人和大副报声平安;好吗?顺便拿点吃的过来——但医生说,如果你醒了,不能给你太多食物。所以先忍忍吧,船长。”

那个船员出去了。康纳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他挪动身体,挪下那张低矮的木床;他的靴子还在床边放着。他庆幸自己还有穿上靴子的力气,然后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出门外。

医馆离波士顿港口不远。正是下午,温暖的阳光从西边的海面上照射下来,染红了在港口前停靠着的帆船们的甲板。一般而言,帆船不会在下午出海,但总有例外——女人和男人抱在一起,额头抵着额头,为即将开始的离别窃窃私语;归航的水手们则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互相举杯,大声谈论着这一次在海上又遇到了什么样的风暴。

有人在唱着船歌。那是康纳听过的、他祖父曾唱过的诸多船歌里的一曲。

“康纳。”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面前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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