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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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妈妈

他在街上奔跑着。

偶尔踮着脚尖，偶尔用后脚跟着地。在做这两种动作的时候，由于不够小心，脚尖和脚跟往往被他粗暴的动作墩得生疼。但他并不关心疼痛，只在乎自己是不是悄无声息。

今晚没有月亮。黑夜和伦敦上空经年弥漫着的雾气给了他一些安全感。二十分钟前，他快步跑过南华克桥，听见汨汨水流和泰晤士河面上船工大声吆喝。他在桥头选择往右拐，走社区近道，现在他到达坎农大街。这个时间，即使是坎农街也空荡无人。他环顾左右，在路口处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后悔刚刚抄了近道已经太迟。

下一个拐角微微亮着。这代表那条路上挂着一盏用来照明的气灯。他连心跳都快停止了，呼吸却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他四下张望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妈妈。

他迅速闪过那盏灯，动作快得好像在灯光里多呆上一会儿，整个人就会被那点连蛾子都烧不死的亮光烧成灰烬。余光中，有一道影子从地上掠了过去。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影子。他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起来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要跳出胸腔，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

他狂奔向下一个街道。他突然不敢回家了。但也不敢就这么继续在大街上奔跑——再多跑一段路，他就要跑到伦敦的繁华地区，白天，那里随时都会有些连婆娘都娶不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醉醺醺地从下水道口里钻出来，到了晚上，一只只毒虫蜷缩在各种阴暗的角落里满怀希望勇敢面对新世界。他不敢向他们求助。他甚至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一个落单的、可口的、独身一人的路人；他就像是惊弓之鸟，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令他胆战心惊。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喘着气，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往身后看去。

路上什么人都没有。他打量四周，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晚风拂过树叶，混着一股伦敦工厂里特有的铁水腥臭味钻入他的鼻腔。

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小腹酸疼，大量的空气从食管挤了进去，填满了胃、大肠和膀胱。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不管怎么跑都甩不掉。身后没有人。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没有人——或者也可能不是人。

他感到害怕了。片刻之前燃起的热情，到此总算是完全冷却了；舌尖漫开后悔的苦味。他退缩了，转而考虑如何摆脱这种境地。他重新踮起脚，拼命想着；终于，在他想起来向上帝祷告的时候，宽宏大量、从不与凡人计较的神明屈尊回应了他的请求，使得他在穿过一条小径之后，看到一座气派的建筑物耸立在眼前。

他昂头看它，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感觉到指尖也开始发疼。

他又无声地呻吟起来，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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