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缓慢复活中...

【ACS】回归(13-完结)

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完)


 

13.回归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吧?我答应了某个警官,得把你送回监狱去。”

“我无所谓。”亚伯说。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管你想怎么样,铁栏之外已经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了。”

“喔,那可以请你行个方便,自己回去吗?”

亚伯扬起眉毛。“你信我不会半途跑路?”

我不信。雅各布紧接着在心里回答,一秒钟都不到。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走上前,打算行使押送权。亚伯仍然捧着那个日记本。他低头看着日记本有些破旧的黑色羊皮封面,粉红色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摩擦。

“它会被当成证物。”雅各布插话说,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往安抚这种情感上靠拢。“等用完了之后,会再还给你;毕竟它算是扬的遗物,而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亚伯笑了一下。他眼底的红色已经开始缓慢散去,而这个笑容让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像个普通人。

雅各布垂下眼皮。最初翻完那本日记时,他曾想过,如果日记本里的那位加尔·斯科特,那位双生子中的弟弟是他,而“鼹鼠”是他的姐姐,如果他们姐弟俩处于斯科特家双生子的境地,他会怎么做,伊薇会怎么做——但他马上打消了继续思虑下去的念头。就像伊薇所说,他不可能对付不了一座着火的房子,他姐姐也是一样。他终于明白,没必要将自己代入别人的苦难,而相对的,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这个理由——尽力避免自己和亲友陷入这种苦难。

“还有这只黑匣子。”伊薇开口,把本杰明手里的那只盒子抱了过来,递到亚伯面前,“它也会被当成证物。你能打开它吗?”

亚伯盯着它看了半晌。

“我不知道密码。”最后,他说,接着在伊薇有些失望的目光下话锋一转,“但我可以试试。”

他伸出右手食指,把手指头塞进数字6的孔洞里,将整个金属轮盘向左转了一圈,又把手指拔了出来,塞进数字2的孔洞里,向右转了一圈;最后把手指塞进4的孔洞里,再次向右转了一圈。他抽回手。金属转盘重新复位,从黑匣内部传来轻微又沉闷的“咔哒”一声。

“6、2、4。”亚伯轻声说,“6月24日。我和加尔的生日。父亲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日子。”

他用发抖的双手抬起盖子,像是抬起金字塔中埃及国王的宝馆。

 

 

雅各布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他姐姐也是一样,只是比他稍微矜持一些,没有将惊讶表露得过于明显。本杰明也把脑袋凑了过去,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之后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那位被烧毁了容貌的年轻人,一言不发。亚伯伸出手,在盒子里挑挑拣拣,最后拾出来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是一个小钟。

那是一个由钢片、螺丝和铁条胡乱拼凑而成,已经开始散架,几乎是一堆勉强能看出来形状的零件,还一直往下掉着锈掉的褐色铁粉,不会走动了的小钟。

“这是我五岁时,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亚伯凝视那只小钟,声音平静,“是我亲手做的。那个时候我对他说,我要继承他的手艺,将来当一个钟表匠。他当时非常高兴。但那天之后,我就不曾在家里看到过它,我还以为父亲已经把它扔了,或者随手丢在哪个角落里。我没想到他把它塞进了他的‘珠宝盒’,藏了起来,大概是避免母亲拿去,换来几枚卖了一点废铁后能拿到的硬币。”

“所以……”雅各布拉长声音,“你父亲所谓的‘全部财产’就是……”

“对。”亚伯晃了晃那只已经打开的黑盒子,里面的东西随着这阵晃动稀里哗啦乱响。“就是这些东西。绳子捆着的这些是祖父留下来的几封信,干枯的草环是母亲编给他的一枚戒指,玻璃钱币则是祖母留下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哇喔,还有这枚铜扣,我见他拿出来过一次;他跟我说这是我弟弟出生以后抓到的第一件东西。”

他把那只纽扣扔回盒子里,咯咯发笑。“这就是他的财富——他的祖辈们留下来的,他的父母们留下来的,他的妻子和儿子们留下来的——一堆破铜烂铁。”

几个人沉默地站着。亚伯突然觉得另外三个人需要比他更多的时间来消化“宝藏箱里其实是一堆破铜烂铁”这个事实。他感到一阵好笑。那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可笑。他们的表情让他突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明明与外人无关,他们却一个个失了魂的模样……

那位年纪最大、胡须最长的男人突然朝盒子伸出了手。他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布袋,拎着捆绑口袋的布条,轻轻晃了晃。

“这里面是什么?”本杰明问。是心理作用吗?亚伯心想,他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正在向外迸发一种奇异的光。

“呃,我不清楚……”

本杰明将袋子打开了。他的手指非常粗大,却异常灵巧,拆布条时甚至连布料摩擦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他将布袋倾斜,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从袋子里倒出来的那一半东西。那是一条项链。用兽牙和石头串成的项链,上面还沾着一些泥土

“这是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这次,他连声带都绷紧了。亚伯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吞咽声。不知为何,这个刚刚被伊薇·弗莱称作“本杰明”的人给了他一种压迫感。这不是一种带有恶意的压迫感,但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他努力搜刮脑袋里儿时的记忆。

“我记得,”片刻之后,他不太确定地开口,“父亲提过,这是曾祖父留给他的东西。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斯科特家族在美洲的第一位祖先,据说那位祖先曾去墓园祭拜朋友,看到朋友墓前摆着一条项链。在他即将离开时,守墓人走了过来,打算把这条项链当成垃圾处理掉。那位祖先觉得非常可惜,就把它拿回家……”

他卡壳了。无论如何,这都像是件“偷偷盗取墓葬”的事;可他不明白,他的那位先祖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条粗糙的项链?这条项链和他的那位朋友又有什么关系?而面前这个男的又为什么会突然对这条项链感兴趣?或许只是他没见过用兽牙和石头做成的项链?

本杰明已经把那只布口袋攥在手里。其余三个人都朝他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再度出声询问:“能把它给我吗?”

“你干嘛要拿别人的东西?”伊薇忍不住插话。本杰明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雅各布则朝亚伯转头,看到后者耸耸肩膀,像听到他要再回去监狱一样满脸与我无关。

“你们怎么处理这个盒子都无所谓。要拿走什么也随你们的便。虽然加尔说——”他顿了一下,把中间的话省略过去,“但鼹鼠还是鼹鼠。你们可以叫鼹鼠‘亚伯’,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变回过去那个亚伯·斯科特。我不打算跟过去的家庭重新沾上边,尤其所谓的家庭应该是人,而不是物品。”

他往那只盒子里看了最后一眼,看到他的小钟,看到那些信,枯萎的草环,其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铜扣。他只犹豫了一下。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铜扣从盒子里重新捡了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在抗拒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就好像紧紧捏着扣子的那只手不是他的。

他无奈地把那枚扣子塞进上衣口袋。

“我拿它就够了。”他说,把他不要的那只黑匣子递给雅各布·弗莱。 

 

 

值班的警察睡眼朦胧地从办公桌上直起腰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心不在蔫听突然造访的两男一女做简单而必要的自我介绍,在那位漂亮女士的注视下偷偷把睡觉时松开的腰带重新系好。二十分钟后,整个苏格兰场人仰马翻,两架马车分头驶上街道,去叫醒在这种时候应该在场的警员和警官们。这其中可能包括好伙伴弗雷迪——雅各布心想,在心底偷偷向那位警官道歉。又一次。

鼹鼠被留在了苏格兰场的临时监狱里。雅各布有幸被关进去一次,那时他中了一位自称是意大利魔术大师的迷惑术,非常丢脸地跑去偷东西。日记和黑匣子都被当成证物,装进苏格兰场专门的袋子里;在他们讲述经过、留下证物、把越狱者关进铁笼时,鼹鼠全程一言不发,沉默又配合。离开之前,雅各布回头望去,隔着栏杆看了他最后一眼,看见曾经那位“王子”对着他深深低下了头。

他们并排走出伦敦警察总署。他们——他和他的姐姐。雅各布·弗莱和伊薇·弗莱。他们走在将近凌晨三点钟的伦敦市区街道上,马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有一两架马车轰隆隆慢吞吞地踩着石板路经过。煤油灯就在他们的头顶,火焰洁白明亮。伊薇还没有从亢奋中冷静下来——她经常这样。她的理性多于她弟弟的理性,但只要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件”,她就会表现得比一般人更感兴趣。

“所以,”她总结道,“是加尔杀了他自己的父亲,后来发现是误会,羞愧自杀;结果他忘记了那天跟罗伯特约好……”

“说不定他选在那天跟罗伯特见面,”雅各布补充,“就是为了看看罗伯特到底能不能帮上忙,以便在第二天跟他哥哥见面时详细商量黑匣子的事情。”

“如果罗伯特当时能仔细看完那本日记,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那位黛博拉夫人也会放下心,不再认为警察会去抓她的儿子当嫌疑犯。巴克也不会被杀。”

“那样一来,说不定死的会是亚伯。如果巴克没有被杀,我们没有共同处于‘受害者’这一立场,那么当我查出他就是给我写那封信的人,我可能会杀了他。”雅各布说,“关键在于,没有‘如果’,伊薇。”

雅各布觉得自己懒懒散散的。他走得很慢,落在伊薇身后几步远。实际上他连步子都不想迈。一切都结束了。算是结束了吧,接下来就只有他和伊薇的事。他不想继续思考,不想回答也不想发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感觉到夹杂着煤炭和轻微下水道臭味的湿冷空气填满他的肺,把胸膛两边的肋骨都撑得隐隐作痛。他抬头看向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再过一段时间,伦敦会下雪吗?圣诞节的时候会下雪吧。圣诞节的时候总会下雪。但今年,他要一个人过圣诞节了。

他感到安心,也觉得不安。说来奇怪,当你知道你最亲近的人即将离开,而你真正完全接受了这一事实之后,那么跟她在一起的剩余时间,会变得比之前你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令人觉得轻松愉快。

或许“轻松愉快”这个词并不准确。可是用“贪恋”来形容他现在的感觉就显得太过丢人。

“伊薇。”他叫了她的名字,但没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移开目光,看见不远处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两三个躺在长椅上过夜的流浪汉。他想了想。

“再过一会儿,我送你去车站吧。”

“噢。”伊薇侧过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局促不安,“好啊。不过时间还早。”

“老葛呢?”

“我们说好了在码头碰面。我先坐车去码头。上次我说我不能就这么登上去印度的……”

她猛地停住了。但聪敏机灵是她突出的优点之一,这一优点让她迅速弥补了这次停顿,就像自己从未说错过什么话。“亨利说那他可以去克劳利一趟。”

“克劳利?真的?他回我们家了?”

“对,他打算帮我再拿点家里的东西,顺便去看看我们父亲的旧居。”

雅各布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伊薇没去听,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不过撒了一个谎。一个小谎。她骗弟弟说是她的丈夫劝她返回伦敦,弥补她和自己弟弟之间的关系;她觉得这么说可以拉升亨利在雅各布心中的好感度。但实际上,那一天他们站在码头,亨利提议上船,她坚持不肯,直到轮船拉响最后一次蒸汽警报。那艘船晃晃悠悠地离港,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对他说她不能就这么跟他去印度——当时亨利脸上满是无奈,但他一向拿她没什么办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今再改口,不知为何,她会觉得有些难为情。

“那我可以趁这个时间去买些东西,当做你和老葛的饯别礼。”她听到她的弟弟说,“茶和茶具是从印度运来的。法国烟怎么样?老葛不抽烟?那啤酒……也不喝酒?天啊,伊薇,你嫁的是不是个男人……我不说了。书?别买书了吧,你们快要扎进书堆里去了。”

“别买书了吧。”伊薇赞同,“你只会挑一些儿童故事。”

“儿童故事不好吗?每个人都能看懂。”

“你挑儿童故事不是因为每个人都能看懂,而是你自己只能看懂儿童故事。”

“我突然发现,你对我好像有很多误解,姐姐。”

“彼此彼此,弟弟。”

她离他很近,他却觉得她离他很远。已经很远。但他已经明白,无论他们相隔多远,他们之间都会有一条线相连。血缘、理念和一起度过的时间共同拧成了这一条线,如果加尔·斯科特隔着十几年的漫长时光还能认出他面目全非的哥哥,那么就算隔着半个世纪,他也有自信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姐姐。他相信伊薇也一样。

他把这个想法跟他姐姐说了。伊薇大笑出声。

“关键在于,”雅各布继续慢吞吞地说,“我不会对付不了一座着火的房子……”

“你非得提起这个?”

“……所以我不会变得让你认不出来。”他接上。

“哇喔,这可说不准。我可不打算低估你在惹麻烦这件事上的天赋——”

“走着瞧吧,伊薇。就算你五十年后再回来,我肯定也还是这幅模样,最多变得更帅气一点。别的地方我不敢保证;但我脸上绝对连一道刀疤也不会多。”

“真有脸说。你会变得更帅气?”

伊薇停住了。她转过身来。雅各布看见她在笑,那双褐色的瞳孔里映着黑夜和灯火。在他们身旁,有一些树叶从树上飘落下去,其中一片在落到他姐姐头上之前翻了个面,悠悠落到地面上。他还来得及制止想要伸出为她拂去那片叶子的手。他看着伊薇,突然想起在他们的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伊薇长得比他更高;那时她对他呼来喝去,而他则是她真正的小弟。但她也会护着他,打架的时候总会冲在前面,还会告诉别人“不准欺负我弟弟”。双胞胎是不是都一个样?他困惑不已。但现在,他已经长得比她要高了。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比他姐姐长得要高了;但她还是会护着他,雅各布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伊薇冲他伸出手臂。她现在要稍微把手臂抬起一点点,才能够到她弟弟的脸颊。她的手在弟弟脸上拍了拍,拍小狗似的。

“嗯。”她说,有些阴阳怪气,“你还是有再帅一点的潜力的,雅各布,只要你把腰瘦到正常男人的水平。”

他躲开她的手,小声嘟囔:“你看男人的品味真差。”

她耸了耸肩,把手收回去。“毕竟我之前面对的男人一直是你。”

雅各布笑了笑。他从肺里吐出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他觉得伊薇变得娇气了,不是她真的变得娇气了;而是在他心中,她已经嫁人,已经是一个可以被丈夫呵护的女人了。

“伊薇。”他说,“如果亨利·葛林欺负你……”
他姐姐这次整个人都转了过来,看着他,眉毛高高扬起。“亨利欺负我?”

“……呃,”雅各布说,“如果老葛写信来告诉我你欺负他……那我会当做没看见。”

伊薇再次大笑起来。雅各布看着她向他走来,一眨眼就走过了两人之间短短的那几步距离,然后她伸出手臂,拥抱了他。伊薇还在笑,整个人都在震动,雅各布同样伸出手臂,拥抱自己的姐姐,感觉自己的胸膛也在随她笑声的频率一起颤动。“让‘被丈夫呵护的女人’这种想法见鬼去吧”这种念头刚刚冒出又迅速消散。他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刚刚那么说,”他说,“但毕竟你是个女人,伊薇。”

“哇哦。”他熟悉的不满声音从肩膀旁边传来,“这是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你当成女人看?”

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你结婚的时候,我牵着你的手把你交给亨利那次。雅各布在心里说。

“别担心我,雅各布。”伊薇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轻声说,“被担心的人是你。你老是能搞出一些我都想象不到的乱子。要是真的发生了你自己搞不定的事,就给我写信吧。我会从印度飞奔过来,继续帮你收拾烂摊子。”

“哪还会有我搞不定的事?”

“记住我的话,雅各布。”

雅各布不说话了。他看着伊薇身后的漫漫长夜,看见自己的口鼻随呼吸喷出白雾,飘到上空,消失不见,和伦敦经年不散的雾气混在一起。黎明将至,大约三个小时后太阳会从他面朝的这一方向升起,接着火车会从车站开出第一班,圆形轮毂在铁轨上滑行,把乘客送往他们该去的地方去。他听见自己发出今夜的最后一声叹息。然后他低下头——略微低下头,吻上了他姐姐的发顶。

“好。”他听见他自己说,像是许下一个承诺。

 

 

他们途经肯威大宅。但雅各布觉得这趟不是偶然路过,而是他姐姐似乎很想再来这儿看看。他仍然跟在后面,看着伊薇在宅邸之前转来转去,犹豫不决。

他忍不住出声了。“你随时可以进去看看。”

“还是别了。”伊薇说,她终于下定决心,却也觉得有点儿遗憾。“里面肯定没人。”

“我们离开之前,那个本杰明不是还在吗?”

“现在他肯定不在了——我是说,我们肯定见不到他。”

“你真的相信那个本杰明·罗杰斯是……”雅各布尽力使自己以正常的疑问语气说出那句比儿童故事还荒唐的鬼话,“那个爱德华·肯威的灵魂?”

“我相信!”伊薇说,双眼闪闪发光,“我都告诉你了!会自己写字的笔记本,他行动起来无声无息,还有那根针,传说爱德华·肯威最拿手的武器之一就是吹箭……”

“但这也太扯了……”

“还有他看我们的眼神。我第一次在这栋宅子里遇见他时,他的表情就像见过我。肯定是那次我进来拿他的钥匙,他就看到我了。但那天是白天,他无法现身。”

雅各布摸了摸鼻子。他注意到他姐姐的用词,“现身”。这也太扯了——

“还有我告诉他我结婚了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跟上次那个人’,那明显指的是亨利。”

“你跟他说起我了吗?”

“我说过了。我说我还有一个弟弟,做的是跟我同样的事。他肯定知道我们俩都是刺客。”

雅各布放弃了。自暴自弃。“那希望我接下来不要被鬼魂骚扰……”

“说起来,雅各布,你能坐着小木艇猎杀海里的鲨鱼吗?”

“我没试过。但我肯定能,只是或许需要做点训练。”

“我也这么觉得。那你听说过以前的船可以经受七十英尺高的巨浪而不被损毁吗?”

“我没有。这不可能!”

“我也这么觉得!肯威还跟我吹牛说……”

 

 

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本杰明屏神聆听,知道姐弟俩正在离开。等他们的声音变得完全听不见了,周遭重新安静下来,他才把怀里抱着的笔记本放在地上——那个被伊薇·弗莱察觉出端倪的笔记本,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身旁的一盏煤油灯。

他盘膝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旁摆着刚刚点燃的煤油灯,一瓶墨水,一只羽毛笔,怀里揣着一只小布袋,面前放着那个笔记本。他掀开笔记本的扉页,哗哗翻动纸张。写了字的纸张都被他翻了过去,包括“你又开始编假名骗别人。你不继续说你自己叫邓肯是因为太好认了吗?这次你用的是不是你第一位船长的名字?”“我们说好了不再插手刺客组织的事!”和“终于,她发现了我们家有鬼”以及一行字迹别别扭扭的“我会陪着你的。”最后一句下面写着几个很简单的词,那行回复写得很大,字迹潦草,大概占了半页纸。那句回复是“嗯,我知道。”

他翻到新的一页。这一页两边都是空白。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拿起身边的羽毛笔,在左边那页的最开头写字。

“我现在能……你允许我吗,珍妮?”

墨水慢慢渗入纸张。他耐心地坐在地上,默默等待。过了一会儿,在他的那句话之下凭空冒出来一行小字。

“随你的便。”

他知道她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在跟他闹别扭。他也不知道她对此想法如何——但他等得太久了。过久了。从看到那串项链时,直到现在,他的情绪都不太稳定。无论她同不同意,他都打算这么做——但他还是想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他把那个小口袋从怀里拿出来,解开袋子,把那串兽骨和石头做的项链摆在笔记本前方。他揭开煤油灯的灯罩,吹灭灯芯,在黑暗中将右手放在右侧空白的那一页上,闭上眼睛。

 

 

一行字从摊开的笔记本的右边那一页最上方冒了出来,字迹和之前那些纸张上的笔迹全然不同。

“这是——”

那行字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那行字又重新出现,只不过大了许多。

“这儿是……安妮女王广场?”

“现在是女王广场了。弟弟。”跟最开始那些小字笔迹相同的字又冒了出来。

“等等……珍妮?”

“安妮女王广场?”一行跟上面两种字体完全不一样的小字又冒了出来,写在第四行。第五行开始飞速地出现一大堆字,笔迹跟第一行和第三行相同。但它们又马上消失了。

最终,第五行冒出来几个墨点。他似乎正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第二行的笔迹又占据了第六行。“嗨。我觉得我该叫你……”

那行字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冒出一个某种亲戚之间的称呼。第七行开始出现和第四行笔迹相同的字,但它们凌乱不堪,似乎被那个称呼吓到了。接着,第七行的字也迅速消失,留下一堆墨点。

“喔!”第八行的笔迹与他们三个全都不同,更像是那个占了半页纸的字迹,“想好了再说!不然会非常费力气……”

第一行字终于跟第四行一样,受到了某种惊吓。“……父亲?”

“父亲?”第四行字迹。

“你不能这么叫!”第一行。

“你该叫祖父。”第二行字迹插话。

“不,我……”原来的第四行说,他似乎很难“想好了再说”,忍了半天,最后一堆印第安话飞快地在白纸上冒了出来。

“康纳!”第一行忍无可忍,“说英文!”

那行印第安语又消失了。纸上又多了一堆墨点。

本杰明睁开眼睛。白纸上正飞快地冒出一句又一句话,他有些插不上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相对而言,他女儿倒是比他平静得多,可能她比他更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是事实吗?他恍惚地想。他不需要重新点灯——他本来就能看见。他看见他的儿子追问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他不能理解他们现在的状态,而他女儿则与他一脉相承,或者是在这一百多年中被他影响,淡然地告诉她的弟弟“亡灵法师爱德华”的故事。之后他儿子久久没有发言,不知是被他从未听说过的父亲的“特殊才能”所震惊,还是被她信口胡说的厚颜无耻所震惊。而他的孙子则天真又好奇地发问祖父特殊才能的由来,他女儿煞有介事地回复:“实际上每一个英国人都会些魔法。”之后他孙子也不说话了。但他莫名觉得他孙子对此半信半疑。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他孙子以此为前提,问“那为什么英国人打不过法国人和美国人”。他女儿好像骗小孩骗上了瘾,回答他说“魔法不能用于和不会魔法的人之间的战争。”他不知道他孙子是不是连这句话都信了……

他儿子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姐姐继续糊弄自己的儿子,冒出一大堆话,之后这堆话又消失,变成一堆墨点。这堆墨点占据了整整半页纸。

他叹了口气。笔记本早就翻过了不止一页,还在自觉地继续往后翻,为纸面上三种不同字迹的叽叽喳喳创造空间。他突然觉得很累。那并不是疲惫。那像是年轻时,他驾船出海,闯过狂风巨浪之后,在附近的海湾中抛锚,看着伙伴们在营地升起篝火时感觉到的累。那时他有他的寒鸦号、伙伴们和朗姆酒围绕身边,现在他有他的家人。

天边泛起白意。黎明将至,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照入肯威宅邸的客厅。大宅中空无一人,只有些微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笔记本上的交谈停止了。此时它又被翻到全新的一页,许久之后,那一页才在开头冒出一行新的文字。

“都不讲话了?那我来。”

那行字说。爱德华说,他另起一行,觉得自己的灵魂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欢迎回家,小伙子们。”




-END


-后记

评论 ( 6 )
热度 ( 52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余顾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