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缓慢复活中...

【AC/EA】No Longer Fantasy

·灵感来源于 @熊猫嘿! 太太的EA图。感谢熊猫太太的授权,熊猫太太对此文享有与作者同等的一切权利。

·是EA,中年艾吉奥X青年阿泰尔


1

 

“艾吉奥!”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在院子里大喊,“如果你能帮忙的话,帮我把那副画的四个角都钉好!”

“哪副?”

“柜子旁边的那副!”

艾吉奥·奥迪托雷在书柜旁边的地面上看到了那幅画。它倒扣着,反面朝上,多出来的一截画布被木框套牢,已经钉好了一个角。艾吉奥弯下腰,在不远处找到了钉子和榔头。他拿起工具,蹲在地上,准备把其余的三个角钉好——他从没干过这种相对精细的木工活。而且画家用的木框太软,他甚至要小心自己别把它弄散架。

半分钟后,小心翼翼的意大利刺客导师用钉子弄破了自己的手指。

那道伤口不比他成为刺客之后的任何一天里受过的任何一处伤更严重。他浑不在意,把那副画拎起来,打算出门告诉自己的朋友,任务已经完成。只是在一只脚踏出门外之前,一道金色的光芒从某个平滑圆润物体上折射进他的眼角,令他下意识地将脑袋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列奥纳多!”他扯开嗓门,冲门外大声吼,“天啊,你不能就这么把金苹果放在桌子上,我的朋友!”

“啊,抱歉,艾吉奥!”达芬奇颇含歉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上午没在家里找到普通苹果,就把它当成静物——”

画了幅画。

这大概是它被打造以来,被用作的最被冒犯、也最为和平的用途了。

艾吉奥重新转身,在木桌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盯着那只苹果,毫无意义地想着。如果每个人拿到它之后都只是打算为它画一幅画,世界会变成怎样一副和平景象?

他伸手去触碰伊甸圣器。

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一样被他忽视了的东西离开了他的小腿,掉在地上,发出及其细微的啪嗒声。他又重新低头看去——是那块刚刚钉好的画板。在椅子上坐下之前,他将它立着靠在了他的小腿旁,几秒钟之前,由于他的动作变化,这幅轻巧的画作发生歪斜,重新倒在地面上。然而这一次,它是正面朝上;这得以让艾吉奥看见这幅画的全貌。

对于一位有着“佛罗伦萨”之名的贵族来说,要鉴赏一幅画是不是一件艺术品并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事,特别是这幅画的作者是列奥纳多·达芬奇。佛罗伦萨是一座以浪漫与艺术品著称的美丽城市,作为它的子民,刺客组织的领袖也在各种店铺、各色画家手中欣赏过各种不同风格的画作,迄今为止,与艾吉奥所得见或购买过的所有那些画作相比,达芬奇的作品都称得上不落下风。然而他从未见过他的朋友创作过这样一种风格的画作:它真实得就像把现实中的景色凭空截取了一部分,照搬到画布上来。

那面涂好了油的白色亚麻布上画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泥土塔楼。那些塔楼古老而又单调,从风格来看,似乎是东方的、土耳其抑或阿拉伯地区的建筑。一个白衣人正在塔楼间迅速穿梭。刺客导师眨了一下眼睛,看着那个白色影子从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楼顶,就好像这幅画在他眼前活了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鸟儿的叫声听不到了;达芬奇也难得长时间默不作声。但艾吉奥·奥迪托雷没能注意到这些。在一个恰当或者不恰当的时机,他被这幅有些扭曲的奇异画面吸引了全部心神。

他屏住呼吸,朝它伸出手去。

 

 

2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纵身起跳,从一座塔楼的楼顶跃至另一座塔楼的楼顶。奔至尽头,他展开双臂,如同鹰隼降落时伸展翅膀以维持平衡,跳到旁边二层楼高的一座木架上;紧接着又从木架跳到地面。他的长靴在着陆时发出一声闷响,紧挨在他身边的矮小女人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除此之外,更多、更混乱的骂骂咧咧从他身后的拐角处逐渐靠了过来;那声音中还掺杂着剑和剑鞘互相摩擦时发出的嚯嚯声,阿泰尔明白自己没时间将注意力停留在自己的靴子或是路过的女人身上,他转过身,朝下一个更隐蔽的街角发足奔跑。

风和扬起的尘土略过他的脸庞。风里掺杂着阳光,尘土中则掺杂着市场上新鲜的肉腥味和路人的窃窃私语。鲜少有人因为奔跑的陌生人好奇驻足,但再过一段时间,当某个人的死讯传开,耶路撒冷就会短暂地陷入混乱;等到大家发现这件事实在与自己无关,又会再度恢复平静……历史出现小小的缺口,然后再次自行修复,无论哪一次都该是这样。那人的鲜血已经干涸,其中一部分粘在一片羽毛上,被阿泰尔揣在了怀里。在生前,他也算有些影响力;但等他死了,大家总会发现,原来对于这个城市和这座城市中的人民来说,有没有这个人其实并无两样,甚至失去了他,人们的生活还能变得更好。

要命的是,眼下追在后头的士兵们并不这么想。

他稳住身体,调整喘息。单从运动角度来说,奔跑并不是坏事,更何况他对奔跑已经习以为常。糟糕之处在于,耶稣撒冷的巷子曲曲折折,像是迷宫;就算他先前为此做了一番调查,甚至提前在脑海中筛选好了额外的撤离路线,可卫兵们也是人,并不是他的凭空想象,不会按照他私自设定好的那样,先朝某个方向迈出左脚,紧接着右脚跟上。他开始寻找可供躲藏的草堆。哪里有草堆?

他转到下一个路口,第三次瞥见一抹雪白的衣角从道路尽头向左飘去。

若将时间向前推移片刻,当阿泰尔完成刺杀任务,从现场跑到第一个需要判定逃亡方向的丁字路口时,他就注意到了那片衣角。第一次,他并没有去理会它;那大有可能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商人搬着一堆货物转过巷口,只不过那抹颜色异常干净,裁剪方式也有些眼熟,看起来像是刺客的长袍。因为这种想法,他在逃命途中朝它多看了一眼,但马上就否决了自己的荒唐念头。结果不稍片刻,它又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之中。那不寻常的颜色和质地过于扎眼,但他本应该已经把那位“穿着长袍的商人”甩在身后。

他心中倏然腾起疑惑。等到第三次,他终于明白过来——有一个影子正走在他的前方,不近不远,将自己当成了一枚路标,试图为他指引方向。

阿泰尔轻轻吸了口气,在奔跑到道路尽头时,迅速向左转身。

他没有看到任何人。没看到任何人的影子,空旷的背巷冷冷清清,只有一片白色的一角正在不远处的尽头被风吹起,又徐徐下落,紧接着消失在下一个他应该转弯的方向。

身后的追赶叫骂声从模糊不清到完全消失不见。阿泰尔的注意力早已不放在卫兵身上。从卫兵们的声音消失开始,他就果断地不再跟随那片路标,他用自己的双脚迅速熟悉了附近的地形,结合早先在高处看到的,逐渐在大脑中勾勒出耶路撒冷的城镇地图。附近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他没有停止奔跑。鹰隼已经从囚笼中飞出,现在它准备捕猎。

他爬上房屋,在下一个街口毫不犹豫地从房顶飞跃而下,袖剑如同尖锐的鹰啄,在他的手腕间闪闪发光。

“——喔!”

他听到一声大叫。左手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甩向一旁;袖剑尖端刺入空气,这意味着他的袭击失败了。同时,对方的身体也为他的下落做了足够的缓冲。他就地翻滚,打算拔剑出鞘;可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花费了不到两秒的时间摆好姿势,喉咙前方已经抵上了一把袖剑。——另一把袖剑。

只要对方轻轻向前一送,或者只要他刚刚不太小心,没有先判别形式,而是鲁莽地扑上前去,现在大概已经躺倒在地,一命呜呼。

阿泰尔从那把袖剑上抬起目光。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很明显的年纪,对方脸上隐隐约约刻着岁月留下的痕迹,还留着一把黑色的短络腮胡。那些胡须经过精细打理,长短疏密都恰到好处。

——不久之后,阿泰尔回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突然明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对这位中年男人的胡须产生这种无聊的评判,不是因为他的警惕心在看到刺客装备时有所减退,而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位“如此精心打扮”的成年男性,审美在那一瞬间受到了冲击。

中年男人皱着眉头。他有一双刺客的眼睛。阿泰尔只在最优秀的刺客同僚中见过这种眼睛,它们幽深、尖锐、具有威慑力,如同雄鹰。此刻,它们正像打量一只刚刚被抓进鹰穴中的羊羔般打量着他的容貌。

“原来你是个——”阿泰尔听到那个男人说,但男人没说出他是个“什么”。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顿了一下,又重新改口,“我刚刚帮了你。而你回报恩情的方式就是差一点杀了我,刺客?”

阿泰尔后退一步,让自己的喉咙脱离袖剑的必杀范围。

“我没见过你。”他冷冷地说,“大师应该把在耶路撒冷的任务交给了我。你是谁?”

“如你所见,我跟你一样——”

“我再说一遍,我没见过你。虽然我并非对所有兄弟都了如指掌,但我对你这张脸毫无印象。告诉我你的来历和目的,刺客。”

男人把锐利的目光移向一旁。他侧过了头,看上去欲言又止,又无可奈何。

“我叫艾吉奥。艾吉奥·奥迪托雷。”最终,他说,“我来自意大利,是意大利兄弟会的刺客导师——等等!”

艾吉奥迅速举起双手,摆出防御姿态,因为面前的年轻人已经拔出剑来。

“我不知道刺客在布鲁提亚附近还有分支。”年轻人说,依旧是那副冷嘲的语气,“最近的刺客堡垒只有一处,位于马斯亚夫。刺客大师只有一位,名为阿尔莫林,是我的导师。每一位刺客都曾在堡垒中接受训练,从大师口中被授予等级。你要如何用你的满口胡言向我证明,你不是冒充者,或者一名无知的叛徒?”

直到那把剑挥砍过来,艾吉奥还在想,他有多久没见过这么……胆敢在他面前这么狂妄的年轻刺客了?

他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开始迎击。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人的剑术流畅又精巧;若他们年纪相同,他几乎毫无胜算。但更为漫长的岁月赋予了他遍布全身的伤痕和随之而来的教训,他有着更加丰足的经验,以及在无数拼杀中磨砺出的敏锐直觉、技巧和气力。以他的年纪来说,他尚未踏入衰老的分界线,恰恰相反,他正值壮年,作为一个男人,他正处于一生中最具优势的时期。他开始占据上风。在他又一次格挡住朝他刺来的剑之后,年轻人的攻势变得更为凶猛,也更加凌乱;他马上就意识到对方仍然怀有尚未被时间磨去的骄傲和年轻气盛。年轻人已经发现自己终将经历挫败,还处于一种更折辱自尊的境地;这种对敌我实力的准确判断值得让意大利刺客导师给予高分评价,但对方毫无意义的不服输行为,又让他觉得面前的刺客实在还有些孩子气。

他注意到对方对他的左手毫无防备。他打算结束了。他用剑柄敲击年轻人的手腕,在对方后退两步,重整攻势时,悄然弹出了左手袖口中的另一把袖剑。

结果年轻的刺客并未再度发动攻击。他的兜帽更低,以致于双眼一直被隐藏在鹰嘴帽檐下的阴影里。艾吉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胸膛以一种异样的频率上下起伏。他将左手的袖剑收回袖口,朝他抬了一下双臂。这个动作表示“还要不要再来?”

年轻刺客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将佩剑收入腰间的刀鞘。

“喔。”艾吉奥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打到吃晚饭。”

“你一直在手下留情。”

“不然我应该如何,下重手杀了你?”他终于被年轻刺客语气中的不满和像是尊严受损后爆发的愤怒激得冒出三分火气,“或者你打算认真告诉我,这是黎凡特刺客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

年轻刺客认真思考起来,看上去像在分辨对方有没有那个实力杀了自己。

“——听着,”艾吉奥说,“我不想捣乱。我没打算插手你的任务,也没打算造成破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地游客。我顶多就在这儿找找……一幅画,一个洞口,或者一颗苹果,随便什么东西,随便逛逛;逛够了就回意大利去。我帮了你的忙,孩子,结果你连一句感恩的话都没对我说;这也算了,我不计较这个——但如果没事的话,我就要走了。别用你的剑拦着我,行吗?”

他同样将佩剑收入刀鞘,转过身去,以身为中年人的智慧挑了一个与年轻刺客来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但年轻人又喊住了他。他叹了一口气。

“我没听说过意大利有刺客。”年轻刺客走到他的身旁,对他伸出手臂,“但你的技巧、装备和行动向我展示了你身为刺客的资格。耶路撒冷的刺客受大师管理,如果你想取得在附近区域的行动授权,应该随我去一趟马斯亚夫,向大师证明你的身份。如果你愿意,我,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会作你的引路人。但如果你拒绝,我可能必须……怎么?”

阿泰尔看见那名意大利男人在他说出他的名字时倏然把头转了过来,死死盯着他的脸,眼里似乎还闪着光。

“你刚刚说,”艾吉奥说,“你叫什么?”

“阿泰尔。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阿泰尔说,“你……知道这个姓氏?你知道我的父亲……?”

“不……不不。”艾吉奥说,重新把头扭了回去,闭上眼睛。“……阿泰尔。天啊。等等,……我刚刚是不是叫你‘孩子’?”

阿泰尔极为难得地产生了“茫然”这种情绪。虽然自己不太喜欢被这么称呼,但以这个中年意大利男人的年纪来说,叫自己“孩子”有什么不对的?

“所以,你觉得如何?”他决定不去纠结称呼问题,“去马斯亚夫,见一见大师,由他来审判你是不是一位真正的刺客。”

——我觉得如何?跟你回马斯亚夫,那当然可以;然后见一见圣殿骑士,再让那位圣殿骑士审判我是不是一名真正的刺客?

艾吉奥·奥迪托雷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从哪一个词开始笑。他明白如果现在对面前的“大导师”说,他的导师拉希德丁·锡南是一位圣殿骑士,那么他可能会跟这位年轻人打到其中一方饿死为止;但几秒钟过去,他已经在思考“如果当众杀了阿尔莫林,能否从刺客堡垒中全身而退”类似的事情了。他实在见不得“活生生的圣殿骑士”,特别是这位圣殿骑士还头头是道地对刺客们发号施令;避开马斯亚夫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实在对刺客圣地感到心痒。

他犹豫不决。直到阿泰尔在漫长的等待中缓缓拔出腰间的匕首。

意大利刺客导师举起双手投降。

“我跟你去。”他做出妥协,“但你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你的战斗技巧已经超过了我。如果遇到敌人,我没有资格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请你手下留情,别在中途停下休息的时候冷不防给我来一刀。”

“……”

匕首没有出鞘。阿泰尔重新伸出手臂。名为艾吉奥的男人伸手握了上来,阿泰尔觉得他握手的力道有些过重。

“你刚刚说,你是意大利的刺客导师。”阿泰尔说,“就算在马斯亚夫,我也不知道有第二个人有你这般身手。而且你慷慨地帮助了我。从现在直到见到大师,我会尊重你,按照你的说法,把你当成一位导师。”

“——把我当成……”

“导师。”阿泰尔说,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正常,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跟我来,我们需要两匹马。”

 

 

直到二人找到了马,跨坐在马背上朝着名为马斯亚夫的刺客圣地缓步前行,阿泰尔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他说错了话。他实在不该称那个意大利男人“导师”。归根结底,那是意大利人的事,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

“阿泰尔。”那个意大利男人驱马上前,跟他走在一起,语气像是他向阿巴斯问候天气时刻意营造出来的轻松愉快,“你——你能不能再试试叫我‘导师’?”

阿泰尔烦闷地一言不发,再一次用力拉动缰绳。

 

 

 

3

 

“你怀里的那个是羽毛吗?沾血的羽毛?”

 

 

八只马蹄不停交替,轻哒哒地踏在原野的小路上。从耶路撒冷到马斯亚夫仍有些距离,在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在纵马飞奔;然而持续奔跑的马匹更容易疲累,人和牲畜都需要适当休息,这是正常情况。

特殊情况是,阿泰尔的同行者喜欢偶尔停下来东张西望。

两天前,他们踏入山谷,在入口救下了一位带着幼子的妇人。其时她正被几名装备了武器的士兵恫吓,要求交出首饰和其余钱财;两位刺客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在战斗过程中,阿泰尔看到了意大利人从右手袖口间刺出的第二把袖剑。

他惊愕不已。等到艾吉奥安抚好了那对母子,目送他们走下山,他将他拉到一旁,询问他的第二把武器是怎么回事。

“是袖剑。”

“我知道它是袖剑!你怎么能……怎么会被授予另一把袖剑?你如何使用它?而且你的无名指完好无损,凭这一点……”

“凭这一点,就能让你怀疑我不是一个刺客?”

艾吉奥重新伸出手腕,在两个人眼皮底下将袖剑弹出,又重新收回。做这个动作时,他的双眼在帽檐下注视着年轻的导师。如他所料,阿泰尔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他本人身上;年轻人牢牢盯着袖剑,眼中充斥着疑惑和另一种天真的热切,像是四岁孩子盯着一枚难得一见、还可以用来玩投掷游戏的漂亮石子。等到阿泰尔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把那只手拽得离自己更近时,他终于把目光从年轻导师的侧脸上移了开去。

“还有这个,这个是……”

“这个,”艾吉奥以一种给四岁孩子讲神奇故事的轻飘飘的语气说,“是袖枪。”

身旁,被故事迷住的四岁孩子喃喃重复:“枪?”

“一个精巧的小工具,能让你远距离射出一种弹丸。你知道弹丸吗?——就是一种打磨光滑的圆形石头。会发出响声,但很有杀伤力,甚至可以穿透铠甲。在很多情况下,它比飞刀更有实用性;当你想要远距离对抗目标时,它会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阿泰尔沉默不语,一边听着解说,一边不停翻转他的胳膊,从各种角度研究他的第二把袖剑和袖枪,还试图将手指伸向袖枪的机关。艾吉奥赶在他把自己打出一个洞前迅速握住了那只过于好奇的手腕,接着将必要的安全知识告诉了他。

阿泰尔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向我展示它的能力。”

他的话语中带着对汲取从未了解过的新知识的渴望。只不过这份渴望过于强烈,出口时已经转化为不成熟的急躁,让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大礼貌。也可能现下的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本来就跟礼貌这个词不大沾边。

艾吉奥自认为已经略微摸到年轻人的脾气。他扬起眉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还在怀疑我,刺客。你怀疑我不是你的兄弟,更怀疑我不是一位导师。如果你秉持这种观念,那我就没有义务教导你,也没有义务向你展示我的装备。”

阿泰尔在烈日下的山谷入口前静默了大约和艾吉奥打上一架的时间。最后,他略微垂下了头颅,低声说:

“请允许我了解它的能力,导师。”

当二人重新靠拢,意大利人再一次更为详细地对年轻刺客讲解自己的两件装备时,艾吉奥心想,如果花点钱,能不能让裁缝店把这句话给他锈到袍子上。他还得告诉他们这么绣,“请允许我了解它的能力,导师。——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对艾吉奥·奥迪托雷”。

“我不想单纯了解理论。”

为求知欲付出了巨大代价的阿泰尔并不满意。“前方有一处岗哨,有时会有士兵站岗。我带你去,你要用这把袖枪解决至少一个人。”

这次,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客气了很多。然而他看到刺客导师转头看向了他,目光惊奇,表情比他刚刚提出要看装备时更加意外。

“你跟那些士兵……”艾吉奥揣摩用词,“有私人恩怨?”

“没有。”

“那他们会经常杀害无辜的行脚商或者过路人?”

“我不了解。这样的事不太常见。”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了他们?”

阿泰尔怔了怔。“他们是敌人。”

“那些站岗士兵跟刺客们动过手?”

“对。”

“那刺客们是如何处理这些冲突的?”

“有时逃跑。有时会解决他们。偶尔败在他们手中,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他的兄弟们会为他复仇。”

“有时逃跑,有时杀人,有时被杀,如果被杀还有其余人帮忙报复回来,这儿的刺客跟那些人扯得不能更平了。”艾吉奥将衣袖扯下来,遮住袖剑和袖枪,“听着,阿泰尔——迫不得已时,我偶尔也会干掉一些士兵,有时他们是我任务进程中的拦路石,我需要清除这些妨碍。但我从不随便拿别人的性命满足私欲。你应该明白,无论是谁,每抹去一条性命,都是在让一个家庭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而我们的任务原本是拯救那些人。所以假如没有必要,我就不会……”

艾吉奥猛地止住话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同时想起“不滥杀无辜”是被哪位刺客导师重申为铁则,代代相传。他耸了耸肩。

“我不打算对你说教,也并非想更正你的什么观念。黎凡特刺客们的恩怨与意大利兄弟会无关。我们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你看看这把袖枪怎么击穿一块石头……只能看一次,这儿大概不能补充弹药……”

他嘟囔着,向前走去,同时左右张望。阿泰尔依然保持沉默,望着意大利刺客的背影,惊异于发现自己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尊敬的念头。他并不是没从别人嘴里听见过“不能杀害无辜者”或与之类似的告诫,但其余人之所以如此告诫他,是因为担忧“滥杀无辜”这种举动会节外生枝,对任务目标无益。他的导师阿尔莫林尤为如此;他敬重他,哪怕这份敬重并不能阻挡他觉得阿尔莫林对他的刺客同僚以及那些“无辜之人”的爱意弱小而又虚伪。他鲜少从刺客口中感受到“不要滥杀无辜”的理由不是效率,而是怜悯,或对生命本身的看重;即使被怜悯者与刺客的立场并不相同。

同行者有着高他一筹的战斗技巧,有着他不了解的装备、知识和华丽得多的衣袍。但自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开始觉得,面前这位名为艾吉奥的意大利男人或许确实是一位“导师”。

也正因此,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年轻人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和忍让。

 

 

“你怀里的那个是羽毛吗?沾血的羽毛?”

“那是刺杀证明。”

“刺杀证明?”
“为什么你不知道刺杀证明?”

“我是意大利来的。我们那里不搞这套。跟我讲讲它,阿泰尔。”

“……刺客们会用鹰的羽毛沾上死者的鲜血。这片染血的羽毛就是这位刺客刺杀了目标的证明。”

“用羽毛沾上血?这样就行?那你们会不会随便找个人,或者找一只鸡,杀掉之后把血倒在羽毛上……反正接头的人也很难分辨那是人血还是鸡血,是不是?”

“……”

那丝尊敬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泰尔想,为什么当时没想到带着这个人去找马利克?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带着他回马斯亚夫?他明明不愿意同来刺客堡垒,那当时为什么不拔出剑来抗争到底?

 

 

在与掠过树杈的晚风相伴渡过的最后一个前夜,艾吉奥注视着阿泰尔熄灭篝火,从地上站起来;这意味着他们该上路了。他们将在黎明将晓时到达马斯亚夫。他们唤起各自的马匹;艾吉奥抚摸着朝他喷气的那匹马的脑袋,对同伴提出一个要求:不能把他拥有第二把袖剑和袖枪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阿泰尔犹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泼到脚底。

“为什么?”他低声说,“如果你肯与我们分享知识,接下来与十字军和圣殿骑士对抗时,刺客会拥有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优势。你可以避免许多牺牲……”

“避免‘一部分刺客的牺牲’,阿泰尔。”艾吉奥拿起马鞍,“代价是对方伤亡惨重。你会明白,无论处于何种立场,拥有过于强大的武器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你对我了解甚少,我也对你们的堡垒全无所闻,即便我……”

即便我知道它的现任领导者是一个圣殿骑士。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压回胃里。

“……即便在意大利,有资格使用两把袖剑的人也寥寥无几,其中一个是我,兄弟会导师,艾吉奥·奥迪托雷;这两把袖剑中填装了毒药,它们的致命性远远超过你所认知的任何一种武器。我不会轻易将这项技术交给我不了解的人,即使是你口中的大师,阿尔莫林;或者是你的刺客兄弟。——我们的刺客兄弟。”

“但你将它们展示给了我。”阿泰尔尚不甘心,“我可以为阿尔莫林和其余的兄弟们担保……”

“你可以。你值得信任。但这不代表你的口头担保具有与你本人同样的效力。”

阿泰尔仍然想问“为什么”。他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想法,想问为什么自己在他眼中值得信任。但紧接着,他看到同行伙伴装好了马鞍,转过身来,直视他的面庞;他的眼睛又变成了刺客的眼睛,月光装盛在那双眼睛之中,令它们尖锐又冰冷,看上去具有某种动人心魄的震慑力。

年轻人突然失去了发声的力气。疑问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你会理解,”艾吉奥轻声重复了一句,像在安抚,又像在下达命令,“你会的。——向我保证,阿泰尔;你看到了一个秘密,某种超出你理解之外的东西,你要向我保证让它烂在你的肚子里。直到发现真相之前,直到你经历了痛苦的思考,认为恰当的时机已经来临之前,都不要再提起它。”

“……真相?什么真……”

“你要自己去发现它。用你自己的手挥剑,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别让任何一个人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他翻身上马。阿泰尔站在地面上仰视着他。宽阔的鹰嘴帽檐终于没能完全遮住那张抬起来的脸,年轻刺客皱着眉头,表情满是茫然和疑惑。

“——作为你帮忙的报酬,”艾吉奥转过脑袋,让目光平视前方,“有机会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装备脱下来让你仔细研究。你——”

“意下如何”没能说出口,因为阿泰尔迅速打断了这句话。他说的是“成交”。

 

 

然而,两个不同的人对于即将面见刺客大师的不安、忧虑、忐忑、期盼,所有的疑惑和各怀心思,在马蹄翻过山区,来到奥龙特斯河谷之后,尽皆化为了泡影。黎明已至,东方的地平线尽头开始泛白。此时,他们本该与刺客堡垒遥遥相望,看见堡垒脚下的村庄中飘起炊烟;但踏上高地之后,取代阿泰尔记忆中全部现实的,是一副幻境般的景象。

周围的空气和景物一齐扭曲着。距他们所立之处的数百米之遥,地面南北分裂,漫向他们的这方是绿茵草地,而不断向前蔓延的是一片海水。海上有船舶、木桩和圆顶建筑,行人熙熙攘攘,乘船往来,或者骑着马匹;依稀还能听闻对岸商贾大声呼喝。

那是一座建立在水上的城市。

阿泰尔呆愣在原地。

这时,他听到身旁的新朋友在用力吸气。艾吉奥下马向前,在石崖上遥遥观望那座建立在水面上的奇迹之城。片刻后他转过身去,张开手臂,以一种突然疲惫下来的复杂口吻对他的同行者揭示了这座城市的名称。他说:欢迎来到威尼斯。

 

 

 

4

 

如若一位成年人能做到直面鲜血和死亡而无动于衷,那么他已必备身为一名战士的果决与勇敢;但如若他第一次来到威尼斯时仍为脚下流动的清波、温暖如水一样的阳光、头顶上空飘落下来的淡彩色的羽毛,和被这一切包围环绕,金子般的人群打动,甚至变得有些无措,那他就有足够的资格向旁人证实,自己尚未丧失心中那些年轻的、柔软的,盛装着温和与爱意的人性。阿泰尔从未见识过这么一番景色,周围的每一个人、每一件货物、每一样建筑的轮廓都在阳光和水面波纹的反射下渡上了一层柔光;女士身姿姣美,面带微笑,男士走路的姿势充满自豪。他不停地转头看向四面八方。艾吉奥不得不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前行;走到一处路口时,艾吉奥大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几乎没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

直到艾吉奥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开,把年轻的外地人孤零零扔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阿泰尔才如梦方醒,回想起同伴是打算分开调查这座城市的情况。

等艾吉奥逛完半个威尼斯,在他们约定地点的附近找到阿泰尔的时候,后者正坐在一栋住宅楼后门的台阶上,双眼仍然藏在鹰嘴帽檐之下,面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艾吉奥大步上前,把他的兜帽从头顶一把掀了下去。

紧接着艾吉奥想,年轻刺客刚刚看着风景的眼神,大概没有现在看着他时带有这么明显的恼怒和愤懑。

“有什么发现?”他皱着眉头,若无其事又佯装严肃地发问,希望能把这件事尽快揭过去。

阿泰尔并没有重新戴上帽子。他伸出手,指向同伴身后——那道分隔奥龙特斯河谷和威尼斯幻影的巨大缝隙。

艾吉奥转过头。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夫人手挽着手,走向那道大裂缝,在掉进去之前突兀地消失不见。也有游客凭空从裂缝前向他们走来。有伴侣的人说说笑笑,独行的人步履匆忙,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周遭出现了什么值得留意的变化。

“我看到了。”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别糊弄我。你知道这个地方,本来耶路撒冷就不该出现什么意大利刺客——”

“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也很好奇。是你带我来的,难道你能向我解释马斯亚夫现在在什么地方?”

阿泰尔哽住了。

“每一个人,”艾吉奥说,“男人,女人,孩子们,都在做着他们自己的事;商人,农民,杂技演员,都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只有我们急得团团转,像两个傻瓜。那么现在,想想我们有哪里跟他们不同,阿泰尔。”

“我们是……”阿泰尔缓慢地说,“……外来者。”

“对。”艾吉奥补充说,“还有一点:我们是刺客。或者还有最后一点,你有没有接触过一个……金色的苹果?”

阿泰尔坐着望他,后脑勺抵在门扇上,依然保持昂头的姿势,目不转睛。

“我已经很久没吃苹果……”

“金色的苹果!金色的!”

“红色的也没有。”

“那不是食物,朋友!……如果你见过它,不会给我这么蠢的答案,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得到了它……好吧。”艾吉奥喃喃自语,“那么,现在看来,可能没有你……可能只有我一个。”

这个时候,阿泰尔并没能理解意大利人话语中的意思。他只来得及想到,在遇见这位新的刺客兄弟后,“疑惑”已不知不觉成为一种习惯;然后他看见艾吉奥朝他伸出手臂。他没有去拉那条手臂,而是自己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还打算顺手戴上自己的兜帽。

“喔,等等。”艾吉奥说,“这儿不必……威尼斯是一座开放的城市。不必觉得戴上帽子方便自己不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大家会觉得跟不熟悉的人交谈时,对方不露出脸这件事很不礼貌。”

阿泰尔默不作声,将兜帽扣在头顶,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艾吉奥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没有提过……”他凑过去,嘴唇靠在同伴耳畔,用一种低沉的认真声音说,“一件使用特殊材料,世界上最轻便、最坚固,专门为刺客打造的黑色盔甲?”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就走开了。头也不回。阿泰尔站在原地,嘴唇蠕动了几下,在重新跟上去之前,用力把自己刚刚戴上的帽子拽到脑后。

 

 

待天上大片大片的雪白云彩被染成通红,又随风渐渐向西方涌去,最终沾上画家笔下最为纯净的一抹幽蓝,而月光和两三点星辰也在云朵之中若隐若现之际,艾吉奥提议他们应该找个地方落脚。他本想带同伴下榻旅馆,结果等他们站在油腻腻的吧台前,意大利贵族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钱袋,在手上掂了掂,感受其中硬币的分量时,阿泰尔恰如其分地提出了异议。

“我们应该去拜访当地联络处。也可以在那里休息。”

“我们……”罗马导师说,“尚未在威尼斯拥有刺客联络处。”

阿泰尔看他的眼神就像他终于证实了自己是个骗子。

“意大利兄弟会重生于罗马。基地也建在罗马,至于威尼斯,我们还没来得及……”

艾吉奥开始觉得自己那位骄纵的妹妹要好哄得多,“你又不满意了,是不是?”

“你总得找到第三个能为你证明的人,让我相信……”

“好吧,好吧;我明天带你去拜访兄弟会在威尼斯的盟友,还可以为你指出装备店铺。——你看过装备店铺了?我可以带你去看信鸽笼,为你指出鹰的落脚地,——你发现这些东西了?你是不是想跟我再打一架?——黑色铠甲?也行,待会儿说给你听;现在,如果你不能从口袋里掏出任何在威尼斯流通的货币,付今晚住宿和晚餐的钱,那么就帮帮你这位慷慨大方的朋友的忙,保持你沉默的良好品德,像个刺客。”

他租了一间房。一间房,两张床,空间比一般的房间稍大。在付钱的过程中,阿泰尔顺从地保持了自身沉默的良好品德。像个刺客。

他们登上楼梯。房间的位置在二楼中央偏左,两张床贴着两侧墙壁,中间以一张方桌隔开。房间里还有简单的衣架、木盆和桶。无论环境如何,至少床板不会硬过露天露宿时垫在身下的石头,严密的墙板也可以替他们遮风挡雨。两位刺客各自收拾装备,打算休息。

这时,一声炸雷般的惊响在威尼斯深黑的天幕下腾空而起,阿泰尔从窗内抬头望去,瞬间亮起的巨大红色花束恰好完全绽放在他的眼瞳里。

有那么一会儿,对他而言,甚至称得上是漫长的时间,他不舍得移开目光。等到短暂的烟火活动结束,迟迟没等到新的礼炮声再次响起,他才把视线转到室内。艾吉奥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等看到他不再望向窗外,也垂下目光,伸手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

房间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阿泰尔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早就打算点那只蜡烛,只是光线昏暗时,似乎更适合欣赏刚刚在黑夜中发生的一系列奇迹。所以他在等待;以这份友好的耐心为他保留了黑暗。

阿泰尔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

“这就是意大利?”

“是威尼斯。佛罗伦萨也很美,可意大利只有一个威尼斯。”

“威尼斯。在真正见到它之前,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所城市。”

“它和你听闻过的威尼斯不同。”

阿泰尔将目光移向他。“哪里不同?”

艾吉奥盯着蜡烛上跳动的火苗,没有回答。在确认过某种可能性之后——他有些心灰意冷。在宣称自己的刺客身份就已经为彼此确立了不信任关系的情况下,解释“这是三个世纪后的威尼斯”这件事有些浪费口舌,但他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伪装,努力和年轻的刺客导师搞好关系。十数年前,当他在蒙特里久尼读到那些密函时,他还以为“阿泰尔”是个古板的老顽固;虽然现下,这位年轻人已隐隐有“古板老顽固”的雏形,但在这个——与真实毫不相干的虚幻的梦中,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骄傲、蛮横和好奇,都让他感到新鲜不已。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白色布袋,扔到另一侧的床铺上。那是迈入旅店门槛之前,艾吉奥从某位摊贩手里买下的东西。其时阿泰尔以为那是什么私人物品,或者什么道具,总之与他毫不相干,就全无兴趣又非常体贴地扭开了头,观察身旁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水城的人民;他没想到那是要给他的。

是情报,还是武器,或者是一路上他曾听闻的,几瓶“毒药”?

阿泰尔将那只袋子竖起来,解开封口的绳索。几只新鲜的苹果跑出口袋,滚到他的床上。

 

 

 

5

 

 

在与一个意大利人同行数天之后,世界上还有什么他见不到、想不到、无法预料到的事?难道往后所有的糟糕日子加起来,还能比得上遇到艾吉奥·奥迪托雷的那天更加糟糕?

第二天早起时,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是这么想的;在不熟悉的密闭空间中,他习惯保持警惕,因此当艾吉奥安稳地呼呼大睡了一整晚,又在早上嘟囔着他听不清的东西醒来时,他闭上眼睛,如此宽慰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他想;如果他注定要经受磨难,那他便要早些接受,然后去克服它。刺客们向来如此。他应该已经习惯了。

这种乐天派的想法终结于,艾吉奥像一位绅士般正直地履行承诺,带他去见了刺客在威尼斯的……盟友。

阿泰尔站在妓院门口,迟迟不肯再向前挪动一步,心中大受震动。

“阿泰尔,”被女人们包围的意大利男人朝他伸出一只手臂,“进来!这群美丽的女士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她们曾经帮了我很多忙。可惜修女不在,现在又是白天,还有一些人在休息。你知道她们都是在晚上工作,从某种意义来说,跟我们没什么不同……你那是什么表情?……等等,你不会还没有过经——”

“艾吉奥。”

阿泰尔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中止的姿势,打断了他的揶揄。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意大利导师立马闭上了嘴,连身旁的年轻女人落在他手背上的亲吻也没能让他缓过神来。

“我忘了告诉你,昨天,在这座城里打探消息时,在一座高塔上,我得到了一根新的羽毛。”

他略微扒开前襟。那根羽毛从他怀中露出一半,绒毛细密洁白。

“……呃,”意大利人接话了,表情惊疑不定,“你要用它来……”

“你还记得我讲过,在马斯亚夫刺客中,这种羽毛是刺杀证明?”

“我记得。”

“很好。”

“这么说……你有了下一个目标?在这个威尼斯?谁?”

阿泰尔把衣襟拢好,重新戴上兜帽,从鹰嘴帽檐下冷冷瞧着他。

“你。”

 

 

以柔软胸脯和曼妙身姿帮客人们治愈伤痛,又让男人坚定信念的女孩们第一次在来客的恳求下穿好衣裳。她们满不情愿地连裸露的肩膀都遮了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地向不停往外散发着拒绝气息的生面孔讲述艾吉奥·奥迪托雷年轻时拯救威尼斯的故事。阿泰尔终于理解,艾吉奥带自己来这个地方,不是要寻欢作乐,也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作消遣,而是这些女孩确实与罗马兄弟会的重建有过一段渊源;明白这层渊源之后,再将她们当成“盟友”看待就轻松了许多。归根结底,在女人们面前,他并非自恃高人一等,他只是不太习惯——至少没办法做到像艾吉奥·奥迪托雷那么习惯。

他站在一旁,看着意大利人跟女孩们亲吻道别。女孩们依依不舍。她们又将厚实的衣服脱了下来,似乎觉得这种严密的遮掩有损于她们的职业尊严;随后挤在门口,冲他们的背影挥舞手绢。

那一天结束之前,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一直维持在三步开外,不近不远。这个距离由意大利人刻意维持,阿泰尔因此享受到了数天以来最干净美好的空气;结果新的一天到来,是他自己首先忍不住,率先靠过去,要“下一个目标”接着讲解铠甲、烟火和袖剑。

他们继续穿梭在威尼斯之城,调查在威尼斯和耶路撒冷之间发生的一切。其余时间被用来交换情报和讲解知识。阿泰尔很快就意识到艾吉奥并非一位他理想中全知全能的优秀导师,因为在他差不多弄明白两把袖剑、烟火和袖枪的基本原理之后,艾吉奥的讲述变得含混不清,等他再追问下去,意大利人只能无奈地告诉他,这些武器是他的朋友制作,他其实对它们的制作过程一窍不通。然而有关武器和防具的知识并不是他能在艾吉奥那里所能得到的一切。他们互相切磋,交换理念;艾吉奥似乎无意教授他任何战斗技巧,但无可否认的是,经历了这些过程,他的各种技术正变得越来越熟练。

他们开始讨论刺客和圣殿骑士。这时,年轻人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放下戒备。在中年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他简短地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包括他的导师阿尔莫林、昔日之友阿巴斯与因自身缘故糟害的朋友马利克。他还提及了死在他手下的圣殿骑士。几乎每个人都有为圣殿赴死的理由,即便作为对手,他也无法完全忽视他们临死前为自己和圣殿做出的申辩;他们的信仰同样纯粹,如同刺客们愿意为自己的信条献出灵魂。

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年轻人心中萌芽。艾吉奥坐在床沿,双手垂在两只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在闪烁不定的烛火中抬起眼睛。

“你会下棋吗?”

他们将那只方桌挪到正中央,不让它靠着床头。艾吉奥下了楼,从酒馆老板那里借来一副棋子。棋盘很快布置妥当,两人各执一色。

“我只在书上看过规则。”阿泰尔说,“我需要先试一试……”

“不,我们直接来。直接下第一局。反正我会吃掉你所有的棋子。”

“那可未必。据说新手总有好运气。”

“和运气无关。我再说一句:我会吃掉你所有的棋子,甚至不牺牲一个子。”

“……不牺牲一个子?”

“对。”

阿泰尔被他近乎无耻的狂妄自大惊住了。

“你在开玩笑。”他平静地说,“或者在愚弄我。”

“我没有,朋友。”艾吉奥微笑着,“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你的那片羽毛。如果我说到做到,你就要把那片羽毛给我。”

“如果你做不到呢?”

“那你可以拿走我身上的任意一件东西。我右手的袖剑,或者我的袖枪,或者我的钱袋。我希望你别提出让我押上我的脑袋……不是因为我没把握,而是这种赌注不很友好。”

阿泰尔看着他的脸。然后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那片羽毛,将它放在桌面上。

“——很好,现在,”艾吉奥说,他向后仰了几公分,抬起左手手腕,用袖枪的枪口指住阿泰尔的脑袋,右手同时扣在击发弹药的机关上,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把你的所有棋子都拿下来,放到我这边。”

一瞬间,阿泰尔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那只细小的、黑色的枪口稳稳悬在他的双眼之间,几天前,他亲眼看见它是如何把一块大石击穿。这个距离之下不需要等待瞄准。只要他愿意——只要艾吉奥·奥迪托雷愿意,在可能只是一眨眼都不到的时间里,他的脑袋就会像那块石头一样被轰碎,骨头和血块飞溅出来,洒满半个房间。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呼吸过程不受他控制地拉长,变得轻缓又小心翼翼。

“……你想干什么?”

“照做,阿泰尔。你可能会觉得我不会开枪;选择权在你手里。是按我说的做,还是不理会我说的话,为此赔上性命,你自己选。”

他不会开枪。阿泰尔心想。他明白这一点。他清楚这一点。他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映着烛光,然而温暖的火焰没能给它们带来一丁点温暖的情感。它们比他曾直面它们的任何一次都冰冷刺骨;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只觉得背后开始冒出冷汗。

他抬起手,将一个棋子从棋格上拿下来,放在艾吉奥面前。然后,他听到他开口说话了。

“这就是圣殿骑士。”

艾吉奥说。

阿泰尔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震颤了一下。

烛火继续跳动。空气发生了变化,但至少话题已经回归到他们开始棋局前正在谈论的范围。阿泰尔将第二枚棋子放在艾吉奥面前。他听到自己问:“那么刺客又如何?”

艾吉奥没有放下手臂。那双眼睛也没有任何软化下来的迹象。

蓦地,阿泰尔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快得像一道闪电划过苍穹。隔在两人之间的方桌被一脚踹开,所有棋子一口气稀里哗啦掉在地上,蹦跳着四处飞散。那只装备了袖枪的手腕被猛地推向一旁,艾吉奥被反扣住,头被拉得往后仰,只看得到房顶。薄而锋利的刀刃压在他的喉头,随时可以刺穿皮肤。阿泰尔跨坐在他的两条腿上,右手握着匕首,呼吸间隔短得不正常。

“很好。”艾吉奥说,声音因为气管受到压迫而带上喘息。“这就是刺客。”

阿泰尔垂下头颅,看见艾吉奥·奥迪托雷略微抬起的嘴角,和终于温和下来的眼神。那是一位导师为自己的学生真心感到骄傲与赞许时迸发的目光。阿泰尔心中突然腾起某种想法:如果他的父亲还在,如果阿尔莫林身上有那么一丝正常人的人情味,那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会时时面对的,应该就是这种目光。

他站起来,闭上眼睛,平复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

“圣殿骑士宣扬恪守规则,但恰恰不会按照规则行事。他们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们只打算按自己的规则行事;为了如愿以偿,认为任何事情都值得一试,无论那会付出多少代价,或者造成多少牺牲。而刺客,应该是与在这种自私欲念下的牺牲者作伴的人。”

“如果双方都必须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交流,”阿泰尔说,“那我怎么知道我所处的是不是正确的立场?”

“思考。很多时候,你不知道;你只能坚守你自己的信条。刺客的信条。了解信仰,怀疑信仰。了解信条,怀疑信条。但最终,你要有自己的信条,阿泰尔,你要遵循它,为它献出生命,将它传承下去。”

月光悄悄漫上窗棂。阿泰尔默然站在原地,半晌,他蹲下去,将落在地上的羽毛捡了起来。

艾吉奥朝他伸出手。接着眼睁睁地看着他重新将那根羽毛塞进自己怀里。

“……喂。”

“你没能做到。”阿泰尔说,“你没能吞掉我所有的子,自己也做出了牺牲。这根羽毛不属于你。”

“但我至少……”

“相对的,”阿泰尔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没能做到,我可以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你向我保证过。”

“可难道我刚刚的话没能给你一点帮助?”

“那是两码事,我不管。”

任何情况下,当你真的拿对方无可奈何时,“我不管”这三个字几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艾吉奥看着他,表情五彩缤纷。——他打算拒绝。这种无赖式的要求,即使毁约也完全不过分,更何况他情有可原。他满可以也说“我不管”。就算对方要因此找他打架,大多数情况下,他也打得赢。他看着年轻刺客的脸,想着,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

“好吧!你想拿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的性命不在赌注范围内……”

他做好了被要走一把袖剑或者唯一一把袖枪的准备。他看见阿泰尔张开嘴巴,开始说话。

而后他听到的是,“我要取走一个秘密。我要你告诉我,关于马斯亚夫和威尼斯,关于你自己,你到底向我隐瞒了什么事。”

 

 

6

 

 

“不真实的?”

“你想想……”

“我正在想。我正在理解,但这件事现在很难做到。”

阿泰尔说,他抱着双臂,倚在窗前,像在听一位阿拉伯商人讲述天方夜谭,“你正在做梦,或者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面前站着一个三百岁的老男人——”

“你也没那么老……”

“闭嘴,艾吉奥;你甚至都不问问这个三百岁的老男人被当成会在另一个男人梦里出现的东西之后会怎么想——”

“我正在问!听着;想想你看到的两把袖剑,刺客们不再延续割掉手指的习俗,想想枪炮和烟火,想想你可曾在你读过的那堆书里见过它们的影子。想想威尼斯,想想它的文化和人民;如果你还站在奥龙特斯河谷,眺望这座不正常的城市,那么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现象,一种浮在空中的幻影,你会觉得再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行消散,但你走了进来!你吃了这座城市里的食物,与路人交谈,攀上房顶;做了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一切。马斯亚夫去了哪儿?从威尼斯走出去的人们去了哪儿?从别处来到威尼斯的人们是从哪里来?”

“你也可以去问他们。”

“我问过。我问过将要出城的人,他们对我说,他们要去费拉拉、比萨、佛罗伦萨或者罗马。我问刚走进城的人,他们说,他们来的地方是费拉拉、比萨、佛罗伦萨或者罗马。”艾吉奥疲累地摊开双手,“当然还有人从别的地方来,往别的地方去;但是对于他们而言,那条裂缝之后只是平时的路,阿泰尔,只有我们,除了一团迷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一团迷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年轻人赞同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们现下的处境再正常不过。他也曾想过重新回到耶路撒冷,找别人一起调查这件事,但现在,他和马利克以及他手底下的刺客关系仍然很僵。或许应该把自己的年轻气盛放一放。他想,但如果他低声下气的结果是在这座水城里摸不着头脑的刺客又多出几名,那他还不如自己把事情解决,再回到耶路撒冷去。

马上他又想,他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按艾吉奥·奥迪托雷的说法,他已经三百多岁了。

“……你的那把袖枪,”阿泰尔说,“是我画出了设计图?”

“它非常好用。”

“还有你说不清楚的那件铠甲,也是我画出了设计图,甚至还自己打造了一件?”

“我必须要向你道谢,它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

阿泰尔看着比自己年长一倍的男人,以及现下那男人眼中涌出的清澈的真诚目光,感觉靠近太阳穴的血管在皮肤下突突直跳。

“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阿泰尔冷冷地刺他,“现在,我觉得是我自己在做梦了。”

“我不介意你这么想……”

“不,艾吉奥,是我不介意你这么想。”

他垂下手臂,从窗前走来,坐在他自己的床铺上。现在,他们可以说正面对着面了;蜡烛早在他们下棋之前就被挪到床头边的角落里,只剩下短短一截,现在那点微弱的火光正从下而上跳跃着,把他们两个的嘴唇和眼睛照得微微发亮。

“你很消极。在我们调查马斯亚夫和威尼斯不寻常的现象时,你过于散漫,无所事事,效率很低,也对我查到的情报不感兴趣。或许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年轻人,但我也曾站在你现在落脚的那块岩石上,我也曾享有你正在享有的荣誉之一:大师。”

艾吉奥听到阿泰尔说。后者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似乎他口中那些昔日的荣光皆与自己无关,“我不介意你怎么想。你可以认为我是从你某个不着调的幻想中产生的东西,我不想费力气去纠正一个愚蠢的想法;但接下来,你必须要为我们找到让一切还原的办法。如果这是你的梦,那就让你的梦醒过来,因为我们彼此都还有事要做。”

他花了一段时间消化这些话。这是他第一次知晓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如此年轻时就得到了刺客大师的头衔。他的许多装备都经由坐在他们逼仄房间的另外一张床上的男人制造或改良,奥迪托雷家的先祖也曾承其庇惠;但实际上,他对他所知甚少。虽然阿泰尔对他的了解更少,可他们中间隔着三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他本可以将这些时间转化为更大的优势,结果却没能做到。

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他们能这样悠闲地聚在一起,渡过如此真实又和平的交谈时光?

“我曾经也看过类似的幻象。”艾吉奥和善地说,试图起到一种类似于宽慰的效果,“浑浑噩噩地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当我醒来时……”

“我不管。”

——好吧。艾吉奥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想。如此和平的交谈时光。

 

 

在一同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棋子之前,他们达成了共识。艾吉奥要负责找到“醒过来”的办法;而阿泰尔则负责“温和一点,别打算对我下手,我再说一次;如果可以,享受这次难得的旅行”。

阿泰尔让他把难得那个词换成灾难。

他们收好了棋子,把它们装在盒子里,打算下楼还给酒馆老板。这时,艾吉奥从那堆棋子里拿出一枚,表情严肃地对自己的同伴说,如果这些棋子是圣殿骑士打算拿来利用的人,那么他就应该保护它们,而不应该在刚刚踹翻桌子,让棋子全部掉在地上。

“当时,你我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棋盘,如果我要反抗,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

“那是你的问题。刺客的问题。对你来说,应该在见到我时,就明白机遇已经到来……”

阿泰尔让他把机遇那个词也换成灾难。

 

 

黑夜将息,黎明又启。他们干脆开始一起行动,而等意大利人认真起来时,他能比阿拉伯人更快踩过水面上的木桩,也更知道在哪里打探消息更加有效,还能说一口更加地道的意大利语。威尼斯城无新事,被剿灭的圣殿骑士尚未恢复元气,艾吉奥给了城中的盗贼及佣兵工会一些钱,让他们去盯着角落里的老鼠,以让自己有充足的闲暇时间带着伙伴在街上闲逛。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本已该在马斯亚夫转了个遍,结果现在变成他带着年轻的刺客导师参观威尼斯。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带你去马斯亚夫。”

阿泰尔对他说,对他保证。他默认了同行者假公济私的行为;威尼斯比耶路撒冷热闹百倍,人情和菜系也比耶路撒冷丰富许多。一开始,他觉得刺客不应该被口腹之欲或者画布艺术之类的欲望影响,等到他吃过慷慨大方的朋友特意带他去品尝的美食,对意大利人在烹饪上的造就有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认知之后,他就说服了自己履行约定,“温和一点”,以及“享受这次难得的旅行”。

他们站在艺术品商店前。艾吉奥在购买威尼斯地图,他曾有过一张威尼斯地图,但自从兄弟会在罗马崛地而起,他本人鲜少有机会再来威尼斯,那张地图也随之从他的随身物品中移了出去。等他买完了地图,把它折好,放进口袋,转过身时,他看到阿泰尔正很感兴趣地往店铺里探头,打量堆在地上的新进画作和一堆书籍。

“哪一本?”

他问。但是阿泰尔把目光收回来,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钱。”

“并非这种原因。我不该看这些书。”

“为什么?”

“我原以为这里只不过是与马斯亚夫隔海相望的另外一个城市,仅此而已。但现在我知道,我现在的落脚之处,比马斯亚夫年轻了三个世纪。”阿泰尔说,“这里的文明更先进。武器,烟火,人,和历史。有些阿拉伯人有一种奇怪的风俗,朋友;他们会用一些卡片占卜,还能预测未来。他们预测到的未来往往是准确的。曾经有人告诉我,当一个人信赖卡片,就会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卡片,而卡片给出的未来也必定是他所要面对的未来;但如果人不打算借助卡片窥视未来,那么这个人的未来就不会被卡片固定,而是充满可能性。”

“唔;知晓未来。虽然我不太相信,不过如果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做好准备,不也是种幸运吗?”

“有人这么想。”阿泰尔看着那些书籍,这时转过脸来,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从鹰嘴帽檐下看着他,“我不认为那是幸运。那是种诅咒,艾吉奥。”

 

 

他的灵魂平和而冷静。冷静得多。虽然他身上尚且留存身为一个年轻人的暴躁无礼,但那种不好的坏习惯,或者说,这种更加热切的情感已经越发少见了。但他同样愤世嫉俗。愤世嫉俗应当归咎于“本性难改”一类中,是刺客的美好品德之一。艾吉奥·奥迪托雷回忆起自己读过的那些手札,明白阿泰尔自始至终都良好地将属于他的愤世嫉俗保留了下来;只是他身上的孤高从不曾褪去,他像盘旋在马斯亚夫要塞上空的雄鹰,羽毛渐丰之后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前无古人,也让后来者追不可及。

——追不可及。如果真的是他,真的是那位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但如果……

艾吉奥察觉到同伴开始重新在彼此之间筑起防线。“过去”和“未来”的概念让他小小慌乱了起来,他有些猝不及防,不再问艾吉奥武器和防具的事,不再问烟火,不再问他意大利文化,虽然对于威尼斯的美食还是超吃不误。如同刺客大师欺瞒不过刺客大师,在艾吉奥对阿泰尔保留的秘密被揭穿之后,当阿泰尔也对艾吉奥有所保留时,艾吉奥也跃跃欲试,打算从那堵防线上翻过去。——天底下哪会有刺客去不了的地方?

还没等他捋顺心中的盘算,想清楚自己是打算一报还一报还是别的什么,他们想要的消息就随风而至了。一起行至威尼斯北区时,他们发现有几户人家在门口忙着糊纸灯。艾吉奥马上回想起他们刚到威尼斯的那天;那天夜里燃放了一会儿烟火,但今年的狂欢节早就过去好几个月了。

艾吉奥蹲下去,询问坐在矮凳和台阶上把大片五颜六色的彩纸粘在细立方体木框上的妇人们最近是否要举办庆祝活动。结果她们只知道有人来下了一批订单,并不知道这些糊好的灯是用来干嘛的。艾吉奥重新直起腰;这时,他发现同行的伙伴不见了。他疑惑地在原地转来转去;等他转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后,突然感到后背被拍了一下。

他又转过来,看见阿泰尔站在他身后,给他递来一张看起来很新的羊皮卷。

“如果你要问最近有什么活动,”他说,“我昨天就听到了消息,但没在意。这个,刚刚从卫兵那里拿来的。”

“拿来的?”

“摸来的。”

偷来的。艾吉奥略微放下心。至少那个可怜的士兵只是失去了一张纸,而没有在失去这张纸之前失去性命。他打开那只羊皮卷,看见上面以意大利语写着:

 

告之:

 

兹有东方国之使团将来访威尼斯共和国,为示友好,随行携带各色锡具、银器,及一枚神圣之金苹果,将安置于圣马可大教堂;同日筹办欢迎活动。庆典日期之内,切要小心无赖、流民、窃贼之流,维持秩序,保护圣品,严加防范。

 

“啊,”艾吉奥用意大利语赞叹了一句,将那只羊皮卷交还给阿泰尔。后者似乎已经读过,只是把它卷起来放进腰包里。

“金苹果……”他喃喃自语,“或许我马上就要醒来了,阿泰尔!”

 

 

 

7

 

 

庆典定在三日之后。

或许一些大人们习惯了谨言慎行,试图隐瞒有客自东方来的消息,连带隐瞒客人随行带着锡具、银器、金币等一些小偷和佣兵们永远喜爱的贵重物品;然而城里已然悄悄刮起庆典前夕的热风:烟花需要提前试放,保证庆典时不出差错;纸灯笼要提前做好;某些人脉通达,又敏锐地闻见金币香味的威尼斯商贩们花钱从贵族手里买来消息,也开始提前备货;如此一来,大人物们想要隐瞒的所有那些事情便长了脚似的在城里疯跑,连旅馆也一口气被订满,旅馆老板亲自出门一趟,只为了额外准备这些房客们照明用的蜡烛。

艾吉奥又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给阿泰尔解释金苹果。他所能描述的并不详细,也不涉及历史和同伴得到它之后的未来;他只是提及了它具有某种力量——超出常理的力量,并拿自己举了一些例子。比如他曾经触碰金苹果,结果被拉扯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还看到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女人的幻影;还从那个女人口中听到另一个名字。他提及了它能操控人心,扭曲世俗伦理,蒙蔽最清醒的头脑和眼睛;他让同伴多加小心,接着就开始委婉地描述自己是如何克服了这些诱惑,成为英雄,传奇一般的故事……

阿泰尔听完了开头,然后高效率地打断了他。

“所以你才觉得……”

“我正处于幻觉之中。”

“除了你自己……”

“或许连我自己都是不真实的;只是个在幻觉中的倒影,或者投射。”

阿泰尔用拇指和食指抚摸嘴唇。

“那么我也只是个有着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称号和记忆的影子。或许我该跟你好好学习怎么讲故事。”阿泰尔说,“就算是你觉得自己没睡醒,但你睡了这么长时间,就一点都不担心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艾吉奥抬起一只手,又放下。“金苹果创造的幻觉与时间无关,阿泰尔;或许你觉得过了很久,实际上只过了几天,几小时,或者短短几刻。而且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了。在这些条件下,我不得不说,这个梦实在让人舍不得结束。”

“什么?”

“我是在说跟你同行这件事让人感觉很奇妙。”

“别把你对女孩们说的那些话套在我身上。”

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似乎不带有一丁点其他的意义;然而它霍然在听者耳朵里捅开一个洞。某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艾吉奥没能抓住它,却想起了一件不太应该被想起来的事。

“……如果你非得提起这茬,”意大利人说,“那我得说,在耶路撒冷的时候,我站在远处,看不见你的脸;你知道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

匕首重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甚至连出鞘声都没听见,阿泰尔拔出武器的速度快得像驾驭一道光。他举起双手,一口气说完,“……完全用不着别人帮忙就能把追兵全部干掉的刺客大师;当时擅自插了手,我道歉。”

刺客的兜帽并不时时都是摆正的。此时,那只右眼被帽檐遮住;他只能看见年轻导师的左眼,在自然光线下,它是亮琥珀色。它离得很近,沉静,冷漠,一眨不眨。艾吉奥的呼吸开始变沉。他用余光看到那只匕首正缓缓转了个方向,刀尖朝下,让他觉得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自己脖子上那一只脑袋。

最后,阿泰尔慢慢把手里的刀子收了回去。

“你是该道歉。”他说。在他离开房间时,艾吉奥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太自然地落在他的腰上。那只腰上绑着装备带,还系着一条长红绸。或许那块红绸起到了束腰的作用,也或许红色总是拥有些过于热烈的视觉冲击力;反正就是它——就是它让他产生了些许误会。某个地方正在危险的兴奋刺激和其他什么原因中迅速充血。他听见关门声。他把脑袋摆正,让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靴子搭扣,听到自己心中响起了一句粗俗的意大利俚语。

 

 

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等待。区别只在于等待的方式。他们可以在旅馆中将三天中的时间睡过去;刺客从不这么做,长时间的休息会钝化他们感知危机的能力。于是,午饭之后,在阿泰尔不耐烦地等艾吉奥用袖剑修完他的胡子之后,他们下了楼,准备去街上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指的是收集更加详细隐秘的情报、带年轻刺客勘察圣马可大教堂,以及品尝某些只有在庆典前或庆典途中才会出现的特色食物。

阿泰尔默许了艾吉奥·奥迪托雷理直气壮地打算带他去体验庆典氛围这件事。这是在这个时代中,极少数他并不排斥的文化衍生物之一;或许千百年来,人类的历史总是人被压抑的历史,在这种压抑的统治下,人类建立起规则与文明,而人类在快乐原则的支配下通常不过是一股动物性的内驱力而已。因此历史与未来的压抑总有其相通之处,历史与未来的快乐也总有其相通之处;快乐与自由既是本性也是奢侈品,但人类总有一些被禁忌的愿望,即要求造成一种自由与必然统一的状况,而以刺客的立场看来,应该对此持提倡态度。

阿泰尔站在钟楼下的阴影里,仰望对面那座拜占庭式建筑。钟楼旁边,大教堂的正对面是绞刑台,而广场四周环绕着空置摊位,随时租赁给想要在庆典活动上占个好位置,卖出更多货物的商人们。教堂、绞刑台和杂货摊。这三种东西所代表的情感毫不相关,却在威尼斯中心广场上和谐地摆成了一条因果锁链。蓝色的威尼斯——有时候是橘红色的;上午和下午,天空晴朗,抬头看去只有轻薄的白云像纱一样飘在空中,这时,威尼斯就是蓝色的。等到傍晚,太阳力不从心,懒洋洋地将温暖投射在灰白色的砖墙上,威尼斯就变成了橘红色。而在这红蓝交接的场合,上天的旨意也像其他地方一样下达得庄严透彻;圣马可大教堂恢弘辽阔,其上那块巨大的彩色壁画画着被信徒们环绕的圣马可,他垂目低眉,像在布道,又像是要将所有人拥进怀里。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基督徒。她生下他后就去世了。阿泰尔漫不经心地将门前的守卫状况和他们三天后的行动路线收入眼底,想如果她还活着,或许她能告诉他自己曾在宗教信仰中获得了什么。

“阿泰尔!”

他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那不是正儿八经的严肃声音,而是找到新奇事物时略有些孩子气的雀跃声音。这代表声音的主人至少没在认真干活。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扭过头去,而是把自己的兜帽拉低,装作不认识那个人,或者什么都没听见。

他放弃了,转身走到艾吉奥·奥迪托雷身边。

艾吉奥正站在一口木箱面前。旁边还站着个女人,正不断地将一堆长布条挨个打结,扔进那只箱子里去。

“要不要试试这个?”

“什么?”

“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布结,给我;我也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布结给你,相互交换。布结拆开,可以看到一句话;内容是随机的,比如一句祝福语,或者一个恶作剧,或者一个玩笑……或者让收到布条的人无偿赠与朋友一件物品。”艾吉奥说,“像个冒险。这个是可以在庆典上玩的活动之一。”

“那你可以在庆典上找人……”

“我们参加不了庆典,朋友;我们要在庆典开始时进入圣马可教堂。”艾吉奥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那时候,整个威尼斯的士兵都忙着维持秩序,当值的人也有一大半心不在蔫。我们要趁乱把金苹果拿过来。所以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建议你在庆典之前就好好尝尝。”

阿泰尔犹豫着。打结的女人朝他们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停。或许是那两道看胆小鬼似的戏弄目光激怒了他;他向前迈出一步,往那只箱子里看了看;接着他以手臂探入箱子洞口,抓了一块布结出来,塞给艾吉奥。后者也依样从箱子里拿了一块布结递给了他。两位刺客低着头,认真拆开手里的布结。

结打得很松,想拆开它并不困难。然而阿泰尔只往那块布上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僵在原地;那上面写着一句意大利语,句子还出乎他意料地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艾吉奥·奥迪托雷,看见自己的同伴也盯着手里的布条,皱起眉头,好像拿到了什么不太妙的东西一样;等他重新把头低下去,思考要怎么处理这句话时,就听见耳边又响起了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你拿到了什么?Ogni giorno……”

身体比理智更早做出反应。在艾吉奥念出那句意大利语的第三个音节之前,布条就已经被他迅速拢好,连一点太阳光都照不进去;接着他侧过头,冷冷盯着那只突然凑过来看他布条的脑袋。

艾吉奥对他摊了摊手。

他拿到了什么?阿泰尔想,感到心中骤然涌起对他而言过于强烈的好奇心。

“我给你的那块布上……”艾吉奥又说,“写了什么?”

我给你的那块布上。这句话在阿泰尔心中回荡了一遍,接着他感觉自己张开了嘴,回答说,“没什么。”

“……”

阿泰尔想了想,把那块布条重新打结,准准地丢回箱子洞口里。

“喂!”艾吉奥马上提出异议,“你这么做违反规则!”

“我随时准备违反任何规则。”

离开广场时,艾吉奥也不得不把自己手里的布条重新打结,放回箱子里。这是要在活动上用的,女老板说。作为不能把它们带走的代价,意大利人只支付了一半的价钱。即使他宁可买下整个箱子的布条,也想知道阿泰尔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当时那块布结落进箱子里,跟所有其它的布结混在一起,除了当事者,谁也无法分辨他想要的是当中的哪一个了。

他感到沮丧。那是种类似于兴致勃勃找同伴玩球,结果同伴却把球拿回去还给大人们的沮丧。阿泰尔佯装没察觉到同伴身上的沮丧气息。直到他们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幕降临后返回旅馆,准备休息时,一直觉得心脏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抓挠一样的阿泰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看的那块布上说的是什么?”

艾吉奥看着他,表情坦荡,双眼闪闪发光,似乎终于找到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没什么。”

“……”

沮丧就此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时间走得很慢。或者很快。同伴已经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进入梦乡。月光像纱帐一样漫上他们的窗棂;阿泰尔抱着枕头,看着窗外,看到的是灯火稀疏、恍若无人迷宫的街道。今晚有些闷热,也可能他还是不习惯威尼斯特有的潮湿,大马士革、耶路撒冷抑或马斯亚夫都比水城干燥得多,对他而言,这种干燥意味着清爽。潮湿让他烦躁。他又把目光移向艾吉奥·奥迪托雷,想起白天的事,想起他身上还带着一根干净的羽毛。

手指首先摸到的是飞刀把柄。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雀跃,即使那是一种危险的雀跃。在一个呼吸的犹豫之后,他放开了飞刀把柄,转而把手伸向摆在床头木桌上的一只苹果。他把那只苹果投了出去,瞄准的是艾吉奥·奥迪托雷的脑袋。

在果实与皮骨亲密接触之前,一只手臂蓦地从床上竖了起来,把那只苹果稳稳拦在掌心里。

阿泰尔若无其事扭过了头。

“如果你想试试我是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警惕……”艾吉奥说,他睁开了眼睛,但还躺在床上,“或者想试试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杀了我,那现在你明白了。”

“在休息的情况下?”

“在和你一起的情况下。”

阿泰尔报以冷笑。

“其实你可以不在意。”他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幻觉——”

“那我就该试试看能不能死在自己的幻觉手里?”

“或许这是一种醒来的方法。”

“或许这是一种让我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方法。”艾吉奥说,“你……”

他打算问他,你为什么又不满意。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你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你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看着威尼斯,看着意大利,老老实实露出笑脸。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这些的念头像在哄孩子。他把那只苹果放回去,用手捂住额头,“……你那片布条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你看不懂意大利语……”

“我看得懂。耶路撒冷有不少外国商人,他们从威尼斯进口地毯和银器。”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你了解不多,阿泰尔。”艾吉奥说,他深呼吸,“你应该知道自己会……很有名。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十七岁时,我才知晓自己流着刺客的血,二十八岁时才正式加入兄弟会,而且我也不喜欢搞个人崇拜。别以为我是在故意轻慢你,摆年长的架子,就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在做梦;如果你想听自己的故事,我不介意再告诉你更多,但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我唯一还能告诉你的是,你没能活到罗马兄弟会重建。”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艾吉奥听到一声又低又轻的“嗯”。

“你说过,”他说,似乎打算挽回那句自以为没什么效果的玩笑话,“如果一个人提前知晓自己的未来,那他的未来就会被固定。”

又一声嗯从隔壁床传来。艾吉奥重新闭上眼睛,嘟囔着,“那让我想想……你会娶一个妻子,你们会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你的妻子比你更长寿。等你退休了,躺在床上,你的家人们会轮流照顾你;等你终于打算躺进棺材,你的孩子和孙子们会来送你最后一程,你的妻子会握着你的手……”

突然,他听到某种声音。他止住话头,用手臂撑着床铺,直起上半身,向旁边看去,看见年轻的刺客已经闭上眼睛,从鼻翼下发出绵长的呼吸。

 

 

第二天清晨,阿泰尔懵懵懂懂地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自进入威尼斯之后最安稳的一觉。

 

 

 

8

 

 

阿泰尔步下台阶离开,在鲜明的朝阳中眯起眼睛。耳畔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嘈杂。他看见悠闲跑过街道的老鼠,一眨眼就钻进了对面那幢房子墙板上的洞里,不一会儿,又听见那幢房屋的女主人发出尖叫。他还看见房檐上停了一只鸟,正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啄自己的羽毛。纯白染上蓝色,形成上午的威尼斯街道。阿泰尔来到台阶底端,停下脚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仿佛难以决定要走哪个方向,而后陷入沉思。那只鸟梳洗完毕,扑棱棱飞走了。这声音像是叫醒了他。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想起来是自己拒绝了同伴的陪同坚持独自出门,因此才没等到那个往往能在出发前听到的熟悉的喊声,阿泰尔。

他在威尼斯的街道上奔跑。在威尼斯夏天的街道和屋顶上奔跑。他的衣袂擦过阔叶树翠绿的树叶,注意到自己也曾在耶路撒冷和马斯亚夫见过那种树木。他看见人的脸,微笑的脸,愤怒的脸,听见意大利语、法语和阿拉伯语,听见有人在演讲,有人在弹琴歌唱。他看见自由的人民,看见贵族共和制下的游荡人偶,在高塔上看见雄鹰。有些事与他能在大马士革或耶路撒冷看到的并无不同,有些却大不一样。他闭上眼睛,举起双臂,从木架上跃下,跌进被晒得暖洋洋的稻草堆里。他没有睁开眼睛。身边是令人安心的稻草香味。心本来不该跳得这么快——在马斯亚夫进行第一次尝试时,他不能说自己不紧张。但在那之后,他就已经开始习惯了。然而现在,他的心脏正不太安分地来回跃动着,似乎要跳出胸腔。他攥起拳头,试着平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马斯亚夫,不是阿尔莫林,不是任何一个朋友或者兄弟,甚至不是阿德哈,而是艾吉奥·奥迪托雷。

 

 

时间走到了庆典之前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那支神秘的东方队伍就要进成;据来到威尼斯的某些客人们说,自己早已在路上见过使臣,他们站成两排,浩浩荡荡,手里拿着乐器和大扇,后头跟着马车,每台马车都用两匹同色的马来拉,马鞍和笼头是纯金的,上面镶着大宝石。其余人哄堂大笑。有的说客人在吹牛,还有的露出羡慕的表情,追问队伍里有没有漂亮姑娘。

“金子,宝石和……”艾吉奥坐得稍远,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漂亮姑娘。”

阿泰尔推开酒馆大门,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隔绝在外。他拉开艾吉奥对面的椅子,正巧听到那句“漂亮姑娘”。

“如果你寻欢作乐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他说,在椅子上坐下,抱起双臂,“好好恭维我两句,我可以考虑再陪你打一架……”

“干嘛要打架?和平。和平,我的朋友;而且在战斗上,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某个字眼精准地刺中了年轻刺客的自尊心,让他高高扬起眉毛。“教我?”

“在战斗上,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在别的方面,你还有的是东西要学呢。”艾吉奥说,“比如说……”

“寻欢作乐?”

他本想噎他一句。结果意大利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同意道:“寻欢作乐。”

“……我为什么要学那个?”

“社交技巧也是获取情报的一种手段,阿泰尔。”罗马兄弟会的导师说,“这点你应该能明白了;比方说,你有没有喝醉过?”

“从来没有。”

“别露出那么骄傲的表情。如果你打算突然接近一个陌生人,伪装成醉汉是一种很好的方法,但如果你没有喝醉过酒,就不知道应该如何伪装。”

“我可以模仿醉鬼。”

“等你真的喝醉了,就会知道,每一个醉鬼都醉得不一样。”

“我可以随便挑一种。”

“你打算解决目标时也是这么说的:我可以随便刺他哪个部位?”

艾吉奥让自己的脊骨靠在椅背上。“谦虚,严谨,慎行。很多时候,我们的工作是取走别人的性命,但别忘了,我们的性命也时时把握在敌人手上。”

阿泰尔半垂着眼皮,略微昂着下巴,从兜帽底下看他。这个表情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阿泰尔总是能精准地让它浮现在自己脸上,而艾吉奥已经习惯于跟这张脸面对面。

“你在胡说八道。”他说。艾吉奥对他歪了歪脑袋,意思是“随便你说”。阿泰尔从还没被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艾吉奥目送他走出门外,在门被关闭的最后一刻,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温暖的威尼斯夜风。他喝了一大口酒,含在嘴里,让液体顺着喉咙慢慢滑下去,出神地盯着那群还在谈论东方使团的客人们;一切如常,身旁的椅子仍然空着,就好像一直没人坐在那里,就好像刚刚无事发生过。

 

 

直到他回到旅馆,推开屋门,看见坐在床边的阿泰尔,和他脚底下的一堆空酒瓶。一瞬间,他品尝到了前些日子阿泰尔站在妓院门口时尝到的滋味。

酒醒了一半。

“你……”他向门外看了看,接着迅速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上门,还大着舌头,“这些酒哪儿来的?”

“拿来的。”

“拿来的?”

“摸来的。”

偷来的。

他想,待会儿要去还酒钱……难道现在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阿泰尔坐在床上。坐在他的床上——艾吉奥·奥迪托雷的床上,兜帽挡住了脸。艾吉奥只能看见他的右侧下半张脸,包括鼻尖和嘴唇;他想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阿泰尔离开了他的床,站了起来,还奇迹般地趔趄了一下,晃了晃,才重新站稳。

“我……”阿泰尔说,比同伴还大舌头;但他努力站直,骄傲地抬起脑袋,“我现在知道醉酒的滋味了,艾吉奥·奥迪托雷;你还有什么能教我的?”

他踢倒了脚边的酒瓶。那只瓶子咕噜咕噜滚着,从地板上一路滑行,抵上了艾吉奥的脚尖。艾吉奥皱起眉头,看了他很长时间。艾吉奥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好笑,但却笑不出来。他应该感到好笑吗?他应该感觉如何?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感觉如何?

“你还真的……”艾吉奥说,把“听话”两个字咽了回去,“嗯,如果你能把它当成一种经验……”

“经验?”

“那也不赖。”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你这个老家伙说我还有的东西要学这句话里,那些‘有的’。”

艾吉奥深深吸了口气,决定看在他不清醒的份儿上,不介意他那声“老家伙”。

“好吧。”艾吉奥说,他走到床边,思考自己要不要坐下说话。酒精正冲刷着他的血管,通向心脏的,通向大脑的;他喝酒时很少没有节制,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万幸的是他还没醉,只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如果你打算尝试的是‘寻欢作乐’,那么如果你没有谈过恋爱,我还可以教你一些恋爱经验……”

阿泰尔发出自他们见面以来最不礼貌的一声冷笑。那声冷笑掺满了他能塞进去的所有不屑和傲慢,艾吉奥猝然止住话头。

“虽然女人们很喜欢你,”他看见阿泰尔的上唇和下唇一张一合,“但一路上也没看见你真正把谁泡到手的;你不过就是仗着有一副好皮囊的绣花枕头……”

 

 

世界开始旋转。所有立着的酒瓶一齐轰然倒在地板上,四处滚来滚去。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艾吉奥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或许是前一秒——或许更早,几天前,还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刻?他开始开小差,开始想金苹果,开始想那些“被固定的未来”。如果这是他“被固定的未来”,那他能不能反抗?阿泰尔能不能反抗?他会不会反抗?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完成了这项壮举:他把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扯了过来,摁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了门板上。他们贴得很近。他闻到浓烈的酒精味;然而现在的、和之前流淌进他体内的那些酒精似乎不能再安抚他的肉体,它们变成了烈火和炸药,在他的脑袋和心脏中混合,发出爆炸声。艾吉奥听着自己的心跳,想,他会不会反抗?

“我可以……”他听到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声说,“教你接吻。但我习惯先获得许可。”

阿泰尔挣了一下。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动了动手腕,没能挣脱。他反抗了,艾吉奥想,然而他并没有松开年轻刺客的手腕,反而把它们摁得更紧了。

这不太对。他在干什么?

“我……”他又听见阿泰尔发出声音。那声音随气流喷洒在他的嘴唇上。“我不能……”

“不对。不是这句。”他耐心地施以诱导——或者教育,“你要对我说‘可以’,阿泰尔。”

他们又不说话了。艾吉奥压得更低,想听听对方的呼吸或者心跳声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他失败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太吵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自己还有理智吗?他想;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从一开始都是不真实的,是他无中生有的想象。然而他想用手抚摸他的嘴唇,碰碰他的脸,把那只碍事的兜帽拽到他脑袋后头去。但他不能——他正以双手摁着他的双手,让他不要动。他正在侵犯他的自由。他有什么立场侵犯别人的自由?

蜡烛熄灭了。它烧到了头,棉芯浸入一堆融化的蜡水里,自己将自己杀死了。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但他看得比刚刚更清楚。他们都有一双在黑暗中视物的好眼睛。庆典前夕,窗外已经零星有商贩和好热闹的外地人点着了灯笼,在街上逛来逛去;远看像是一簇不停移动的火焰,正是阿泰尔喜欢坐在床头观赏的景象。那些微弱的灯火汇在一处,从窗外透过来,微微照亮他眼底下的脸庞;如果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金苹果,是他无中生有的想象……

那是否意味着他可以做一些可能不会被原谅的事?

他突然想看他的眼睛。那双亮琥珀色的眼睛。与自己不同,那双眼睛还很年轻。他想靠近那双眼睛,想靠近他右唇角的伤疤。真正的阿泰尔是否也有这么一道伤疤?还是说因为这是他的幻想,这道伤疤才跟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反抗?

窗外传来一阵低呼。或许是哪个商人为了促销商品而弄出了什么花样,惹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和外国游客发出惊呼。艾吉奥逐渐冷静下来。他放松了摁在阿泰尔腕部的手。他在想什么?他在干什么?——他铁定是喝多了;但他又打心里感到饥渴。自己想干什么?自己对他抱有好感吗?是这样吗?如果阿泰尔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会独自站在街道那端,站得远远的,用他含有敌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过来,仿佛无所不知。艾吉奥无法对抗那双眼睛。那么这是又一次试探,或者是一次嘲弄,或者只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才让他将夏日落幕前的一次意外当成了春情?

安静的时间太漫长了。他等得太久了。他在期待什么?

血液经过的地方突然涌起一种感受,类似悲伤,比悔恨更强烈。他不该这么做。他不该说那些话。他应该躺回床上,把同伴也弄到另一张床上,休息一晚;或许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明天——

 

 

“可以。”

他听见阿泰尔说。

在吻上那片嘴唇时,艾吉奥想,原来它们这么刻薄,却又能这么湿润、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一次,他只来得及这么想。

 

 

 

 

如果有人要问一位威尼斯旅店老板,这家店都在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那这位老板往往会一声不吭,抬起眼皮,看客人一会儿;然后对客人指指门外。于是客人就会觉得威尼斯的某些商人很不礼貌。然而老板并不是在说“出去”,他伸出手,指尖的方向对准的是威尼斯中心广场上的那座圣马可钟楼。他以手指指向钟楼,因为他已经熬了一宿,疲惫不堪,不想说话;特别是在最近有庆典的当口——回到客人一开始的问题,老板的答案是“全天”。

清晨,这位矮胖的旅馆老板正歪在木吧台后擦拭杯子。一楼已经坐了些客人,一边打呵欠,一边低声聊天。旅馆一楼只摆了两三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也只配了两把长椅子;如果下榻的客人打算喝酒吃饭,大可以前去酒馆或餐馆,不过旅馆会提供早餐,即面包和牛奶,有时候还会有蜂蜜水。对于这样的旅馆而言,早餐的味道乏善可陈,也不免费;然而会比外面卖的便宜一些。如果有客人想稍微填饱肚子,节省时间去街上闲逛,或者再回去睡一觉,那么这种方便快捷又廉价的餐食也算是帮了他们的忙。

老板和客人们同时抬起了头。他们听到一种声音——靴子踏过地板的声音,迅速而急切,在他们楼顶的天花板上咚咚响。

响声停顿了片刻。一扇装在二楼客房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男人。老板认得那个男人;他总穿着白色的袍子,袍子上装饰的纹章似乎是银,显示出此人的身份大概是个贵族;就算不是,也得是个落魄贵族,跟他们这些每天求着上帝赐予自己食物的平民百姓不一样。那个白袍男人迅速跑下楼梯,等跑到了连接楼梯与楼梯之间的那个平台上,他长臂一伸,撑着扶手,直接从一米来高的地方跳了下来;他似乎觉得暂时安全了,于是转过身,用意大利语大声喊道:“等等——”

一柄刀子冲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他迅速把头一偏,躲开了那把刀子。刀尖牢牢插进他身后的地板里。

“阿泰尔!”

另一个白袍男人走出那扇门,停在楼梯口,胸膛剧烈起伏,正打算从腰带上抽出下一把刀子。

“抱歉。”旅店老板听见第二个人冷得像冰渣一样的声音,“我听不懂意大利语。”

“你撒谎!”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客人们停下了手里所有的动作;有一位端着自己的牛奶杯,嘴上还沾着一圈牛奶,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座位上。那个被称作阿泰尔的转着头扫视大厅,把已经摸到手里的那把小刀又插了回去。

“上一句是撒谎。”他说,“下一句就不是了:再有下次,艾吉奥·奥迪托雷;我就要杀了你。”

他回去了。嘭一声关上了门。客人们回过神来;意大利人对这种场景再熟悉不过,他们马上忘了地上的刀子,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名为艾吉奥的中年贵族或者中年落魄贵族瞪了他们一眼——随便谁一眼,重新跑上二楼,试着拉那扇门;他没有拉动。他向后退开,直接从走廊尽头的窗口跳了出去。

“唔,”一个看热闹的客人说,“他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他大概打算爬窗户。”

“凭他那个年纪?”

“别这么说,朋友,”隔壁桌上带点法国口音的外地男人插嘴,“他刚刚不躲得挺快吗?而且你们意大利人,即使临死前还剩那么最后一点力气,也会用它去爬情人的窗户!”

“在那之前,我们就会把情人娶回家!”

他们大笑起来,拿着牛奶杯干杯。旅店老板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他响亮的嗓门压过了这群不知好歹的客人,让他们保持安静。他把自己矮胖的身体慢慢挪出吧台,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拔出那把刀。那是一把漂亮的银色小刀。客人们又重新沉默下来;他们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那把差点夺走某人性命的小刀上,面面相觑。

“喂!”接着,他们听见老板开始朝二楼吼叫,“结算房费时,别忘了把地板的修理费一齐带上!”

……可能威尼斯的某些商人确实不太礼貌。

 

 

 

 

9

 

那天下午他们各自行动,临近傍晚时回到房间。确切来说,是阿泰尔回到房间,发现艾吉奥·奥迪托雷已经在等。他们沉默着检查装备,谁也不朝谁看上一眼。这样的举动有些孩子气,艾吉奥想;在已经淌过的四十余年光阴河流中,他有过无数经验,清纯的或是不清纯的,早已不该还表现出这种差劲样子。可他能怎么做呢?他倒是想打破沉默,问一些问题……问什么问题?比如说,你感觉如何……呃。或者故作轻松地谈论他们马上就要潜入圣马可教堂。这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到底,对方为什么这么生气?艾吉奥又想,又理直气壮地鼓起些勇气,难道他不是得到了许可的吗?难道年轻人就没有一丁点责任吗?……

等到把自己装备好,二人倒都重新像个战士了。他们走出旅馆,来到街道上。庆典已经开始,人群聚在一起,到处都挤挤嚷嚷。大概那些东方客人已经进入威尼斯了吧。带着黄金,宝石,和……漂亮姑娘。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政府乐队开始奏乐,钟楼鸣响了大钟。嘈杂和过于鲜明的气息将他们冲散了,阿泰尔被推搡了一把,等他再回过头,已经看不见同伴的身影。四周还有旁人穿着白袍:那不是刺客的袍子,是僧侣服;手上还拿着大十字架。穿着僧侣衣服的人未必是真正的僧侣,还有可能只是随便穿来庆典上凑兴;只是现下这衣服足够碍眼,让心情本来就说不上愉快的年轻人愈发烦躁起来。

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他看到一只手臂。那只手臂的主人拉着他避开人群,轻车熟路地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待走出人群,阿泰尔正打算甩开那只手,那只手就率先放开了他。

“跟紧。”

艾吉奥说。他走在前头,白色披风被吹开一角,露出鲜明的腥红底色。阿泰尔不发一语。在跟上那双脚步时,他突然想,或许艾吉奥·奥迪托雷真的很善于调情。

 

 

他们爬上圣马可大教堂的圆形塔顶。阿泰尔本打算“速战速决”,然而艾吉奥找到了一条更隐蔽的路,让他们避开了卫兵。

“我来过一趟。”他这么说。他带着年轻刺客走到角落,将手指插进环绕着刺客标志的骷髅眼睛。

秘密的石门向一侧打开。通道尽头的机关旋转了一圈,将他们送入圣马可大教堂内部的二楼走廊。阿泰尔环伺四周。教堂内外似乎是两个世界;连声音都被大理石墙壁隔绝在外,所有的欢呼、祷告和布道演讲全部消失,热闹与喧哗也与这座孤独的建筑毫不相关,然而,无论现在威尼斯的路上被装点得多么漂亮,街道两旁挑起了多少盏五颜六色的灯笼,都比不上只点起寥寥烛火照明的教堂富丽堂皇。

有四个卫兵穿着铠甲,守在下层的一个白色石台前面。

“这儿向来没什么人吗?”

“人都在外面。”艾吉奥说,“你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卫兵。佛罗伦萨人对威尼斯人的圣物信仰觉得匪夷所思,嘲笑打从骨子里就是精明商人的威尼斯人,竟然会崇拜不知是哪个人身上的骨头。我自认为理性的同胞们不信仰圣遗物,只信仰活生生的圣人,因此常常发生被宗教人士操控的事件。威尼斯人圣物信仰的风俗的确受到拜占庭的影响,不过作为防止宗教介入政治的对策,还真是一个巧妙的办法;正因如此,正因为有圣马可和这座大教堂,才让威尼斯人保持了相对自由。”

艾吉奥转过身,看着阿泰尔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注意到他们又开始正常交流。“所以别小瞧它。威尼斯人用了大量的财富和圣物装点这座教堂,这儿现在连一片玻璃都非常值钱。掌权的贵族们担心卫兵会偷拿圣物,所以一般只让他们守在外面。今天有客人来访……”

“所以他们又额外派了四个人守在内部。”

“而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你瞧。”

艾吉奥又指向那座白色石台。那上面放着一些物品;黄铜色的,白银色的,正中间放着一枚金灿灿的球形器具,手掌大小。阿泰尔马上想到艾吉奥说过的“金苹果”。

“也可能那不是什么苹果。”阿泰尔眺望那只金色的球,面无表情,“苹果不会是正圆的。可能是个杏子,或者是只桃……”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冷笑话并不好笑?”

他们互相对视。不知是谁身上的铠甲反射了烛光,站在石台前的一个卫兵警惕地将视线扫了过来。阿泰尔隔着兜帽拽住艾吉奥的头发,把他露出一截的脑袋拉回柱子后面的阴影里。

“哪儿有那么大的杏子。”艾吉奥嘟囔着,小心地重新探出脑袋,用手去摸自己被拽了一把的后脑勺。

“那就是桃。”

“也没有那么大的桃。”

阿泰尔想反驳说“有”。他忍住了。这种应该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对话太没有意义了。他扭过头,朝背对着艾吉奥的方向无声笑了笑。

“所以……我想你用不着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阿泰尔看了他一眼,弹出左腕的袖剑。

“很好。”艾吉奥说,“那我开始说接下来的计划……”

“喂……”

“可能会跟你想的有点出入。我们要先跑到石台前面……”

“难道我们不能在这个高度进行刺杀?”

“这就是重点:我们跑到石台前面,拿起金苹果,然后我们……逃跑。”

阿泰尔觉得自己没听清。

“逃跑?”

“对。”

“你应该去当个演说家,在这种庆典日站在木台上,对底下一大堆没看过什么书的市民们做友爱宣讲。你干嘛跑来当什么刺客,和平使者?”

“刺客是祖传事业。我还真给他们做过友爱宣讲……听我说。”艾吉奥觉得牙根隐隐犯疼,“如果现在威尼斯的掌权者还是巴尔巴里戈家族,我会在说完这句话之前杀了这四个人,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是圣殿骑士和博吉亚家族的爪牙。我们刚刚除掉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他的继任者是刺客的盟友。我认为应该尽量不要给现在的威尼斯添麻烦……”

“你在乎?”阿泰尔打断他,“只要想想这些不是真的,你就什么都——”

他蓦然止住话头。这句话触犯了一个不该触碰的禁忌,揭开了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他们沉默下来。

“至少,”过了一会儿,阿泰尔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说,“我会记得这一切,阿泰尔。”

和平使者从阴影下冲了出去。

 

 

守卫们开始吼叫。艾吉奥扔了一枚烟雾弹。白色烟雾有效减缓了守卫们的攻势,但它对刺客无效。阿泰尔紧跟其后,袖剑已经收入袖口,徒手劈晕了敌方战力的四分之一;这时有血溅上他的衣袍,他猛地扭头看去,刚好看到艾吉奥把自己的袖剑从另一个士兵的肩膀里抽出来……

那士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阿泰尔躲过劈来的剑,朝他大吼,“你说不能对他们下手!”

“我说要留他们一命!”艾吉奥吼回来,“受点伤算什么……你在用拳头打架吗?!把你的剑拔出来!”

“去拿你的桃!”

“是苹果!伊甸苹果!不是桃!”

艾吉奥爬上了石台,将那只金色的圆球握在了手里,仔细端详。烟雾正缓缓散去,阿泰尔只来得及在视野完全开阔前拔出匕首。刀光接踵而来,他伸手格挡,被薄长的刀刃尖端划破了手背和右侧脸颊。他觉得同伴端详得太久了。

困难之处不在于取胜……问题在于如何才能不杀了他们。

“艾吉奥!”

他听见一句意大利粗口。艾吉奥把那只金苹果扔到地上,从石台上跳了下来。

“你的苹果——”

“那不是苹果。”艾吉奥冷冷地说,“是桃。”

“……”

“它是‘金苹果’,阿泰尔,一只金子做的苹果,不是伊甸圣器。那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一楼的教堂大门霍然洞开。至少有一个小队的卫兵穿戴者闪亮的铠甲,与室外的喧嚣声一齐涌了进来。可能是刚刚那位被刺中肩膀的勇士嗓子够好;无论如何,他们的打斗声招来了另一群不太友善的人。阿泰尔跟随艾吉奥跑到西侧走廊,拉着走廊尽头墙壁上的铁环爬上二层;他刚想问同伙来时的秘密机关还能不能再次使用,就看见艾吉奥用手肘撞碎了身旁最大的一块窗户玻璃。

他放弃再次质问“你说这儿的东西都很值钱”。

 

 

他们再次站在圣马可大教堂蓝绿色与橙红色相间的屋顶。卫兵举着火把,如同火焰的河流般绕着大教堂不断穿行,把四周的小道围得水泄不通。平民被驱赶到广场外围——没太多人关注大教堂,更多的人在享受难得的庆典时光。平民的房顶与房顶间系着绳索,糊好的纸灯就挂在那些绳索上,现下蜡烛亮起,整个威尼斯城区都被长长线绳上的灯光串成一片,像是跌进一张由光明纺成的大网。

阿泰尔不再向下看。他走到艾吉奥身边,看到同伴在眺望那些网。

“我们还得从头再来?”

“你好像挺失望。”

艾吉奥转过身。屋顶上的风吹动他的衣袍。他们两个人的衣袍。这一刻的时光或许很短,或许很长;这一刻阿泰尔突然意识到他现在身处室外,可以从一个绝妙的开阔场所观赏威尼斯难得的盛景。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庆典的事?可能是艾吉奥·奥迪托雷的表情过于放松。那应该是一双刺客的眼睛。在战斗之后——白刃沾上鲜血,这教堂屋顶的一隅又成为他们的囚笼之后,他应该看到一双刺客的眼睛;然而那双跟他自己如此相同的琥珀色瞳仁安定又温和,像是在战斗之前,他说那句话时的眼光。他说我会记得这一切。

如果他们就要终结于此——

他又低头看去。底下的卫兵发现了他们。那些刚刚涌去教堂内部的人也从另一端登上楼梯,正往他们撞破窗户的位置赶来。他们还能往哪儿逃?

“你好像没那么失望。”阿泰尔说,“为什么?”

——为什么?对。问为什么才是正确的。“泰然处之”太过自欺欺人,失望才是理所应当。但怎么能说——艾吉奥想,怎么能说这是因为这个梦还能再多做一会儿?

“好吧。”阿泰尔说,“现在,你可以试试如果死了能不能清醒过来……”

“你呢?”艾吉奥问。

阿泰尔没有回答。他眺望远方。或许在那张网之外——或许在云层之外,在群山之外,他的马斯亚夫还矗立在温暖的夏季,在一个他尚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等那些靴子里的某一只踩上第一块碎玻璃时,阿泰尔说:“我觉得威尼斯很漂亮。”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他落入一个亲吻之中。

烟火猝然绽放在他们头顶。艾吉奥搂着他的腰,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跌入地面时,人都会想些什么?

艾吉奥看见怀里的年轻人暴怒地举起了匕首,抵上他的喉咙。他感到他在颤抖。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颤抖。那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刚刚的那个吻?他听见年轻的雄鹰在坠落过程中低声说,“我说过——再有一次,我他妈的就杀了你——”天啊,他想;这是他听过最绝妙的情话之一。艾吉奥用力抛出绳索。被抛出去的那端挂在屋顶一座小雕像上,另一端被他稳稳抓在手里。跌入地面时,人都会想些什么?他想,你不会终结于此;你会娶一个妻子,你们会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你的妻子比你更长寿。等你退休了,躺在床上,你的家人们会轮流照顾你;等你终于打算躺进棺材,你的孩子和孙子们会来送你最后一程,你的妻子会握着你的手,把你的手贴在脸颊上动情哭泣。他看见他被刀尖划破的脸。那是一道细长的伤口,几乎横贯了他的小半边脸颊,现下正在往外淌血。艾吉奥突然想,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对那四人里的其中一个手下留情,而不是直接一口气杀了他。杀了他?对;年轻人刚刚说要杀了他。他想说你随意——他看到那双亮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丁点杀气,是一种更无奈也更柔和的感情。他是不是看到了一种柔和的感情?他们离得这么近。这么近。他想,如果还有机会,如果还有机会,哪怕是一次,哪怕仅有一次——如果就是现在,如果他再问出那句话,能不能再听到一声“可以”?

他想了那么多。但他只来得及呼唤一个名字,他说:“阿泰尔——”

他们跌进水里。

 

 

那是大运河的一条支流。它环绕着圣马可广场,向南汇入海洋。一端挂上了雕像的绳索降低了他们坠入水面的高度和速度。艾吉奥从水面上露出脑袋;卫兵们大声呼喝,已经有人看到了他们跳下来的方向,火把的光河拐了个弯,冲他们奔流而来。可等那些卫兵再绕过桥,他们早就脱身了——他们,阿泰尔和艾吉奥。

艾吉奥突然发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他没能在水面上找到阿泰尔的影子。

他大声呼喊同伴的名字。河水深但清澈,虽然难以看到底,但分辨水中有没有异物——人体,还算是轻而易举。他没能发现阿泰尔。到处都看不到阿泰尔;他疑惑不已。追兵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人的影子。岸边也没有湿淋淋的人扒着石头上岸的痕迹。水面只有鲜血。——他低头看着水面。水面上有血。那是阿泰尔的血。还有他的;他的胳膊也挂了彩,正在水里泡得隐隐发疼。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在整副身体都没入水中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迅速撕扯到一个虚无的地方中去。

 

 

 

10

 

 

艾吉奥倏然醒来。阳光洒进门楣,照在桌面上;这是一个朴素的桌面,还沾着一些干了很久的颜料。这是列昂纳多·达·芬奇的画室。他刚刚用拳头托着额头打了个盹。

他坐在桌前,双目惺忪。他的好友从门外走来,询问他有没有钉好画布。他把那副放在脚边的画拿给他。这时,他看到那幅画是空白的——连一笔颜色都没有画上去。

他猛地回神。

“这幅画……它本来不是已经画好了吗?”

“什么?”

“这幅画啊,列昂纳多!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是画好了的,画着中东的建筑……”

“看你的样子,你是不小心睡着了吗,我的朋友?”达·芬奇惊讶地说,“我让你钉好画布,就是为了接下来要画它。而且我也没画过中东建筑。它本来就应该是空白的。”

他的朋友把那幅画拿到了别处去。这时,艾吉奥·奥迪托雷看到了那只金苹果。这是刺客和圣殿骑士不断争夺的真正的伊甸圣器。它就放在桌子一角,他刚刚把它拿起来看过。他又朝它伸出手——将它缓缓转了一圈,看到半枚血色的指纹印在上面,在午后温暖的太阳底下反射着暗红色的光。

 

 

 

 

 

1509年,艾吉奥在叔叔马里奥的文件中看到了他父亲在他出生前一年所写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在刺客组织的古老据点,马斯亚夫城堡地下有一个阿泰尔建立的图书馆。1510年5月,艾吉奥从罗马出发,奔往马斯亚夫。

1511年3月,艾吉奥来到马斯亚夫的村庄。他只身前往昔日的刺客城堡,却遭到圣殿骑士伏击。在战斗时,他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衣角;时间仿佛静止,透过敌人层层叠叠的间隙,他又重新看到了他的面容,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他仍像艾吉奥·奥迪托雷昔日的、无数的梦中一样年轻。

阿泰尔的影子导致他被捕获,又指引他逃出生天。那个身影指引他走过了他本早就该走过一遭的马斯亚夫的旅程。他从马斯亚夫逃出,根据自己得到的情报前往君士坦丁堡,花费了一番力气,打开了阿泰尔的图书馆。

他看到了阿泰尔的遗骸。

他在那具遗骸前跪了下去。没有人知道,他曾做过一场旖旎的梦;没有人知道,他曾真正见识过数百年前这位“伟大的阿泰尔”的真容;那时这具骸骨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他曾教他如何待人,如何享乐,如何接吻,这一切甚至连阿泰尔本人都不曾知晓。

甚至连阿泰尔本人都不曾知晓。

 

 

——本该是这样的。

 

 

他发现那只已经化为骨头的手边放着一本笔记本。一根羽毛夹在其中两页之间,稍稍露出个头。那根羽毛有些眼熟。岁月让它变得肮脏、凌乱、落满尘埃,然而在艾吉奥·奥迪托雷记忆中,它是根漂亮的羽毛,绒毛细密洁白。

他颤抖着打开那本笔记。

 

 

“……我用了很多种方法,不分昼夜地研究金苹果,后来终于醒悟,我已不可能再次见到你,因为我的时代缺少一件通往你的时代的必需品:你的鲜血。现在想来,大概是你把你的血洒在了苹果,或者与它相关的什么容器上;而我的苹果,在我第一次把它从圣殿骑士手中取回,交给我的导师阿尔莫林时,上面也沾染了我的鲜血。但我们所持有的苹果会是同一个吗?我已发现,金苹果不止有我放在图书馆的这个;伊甸圣器的数量也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不得不开始怀疑,历史上不只是我们有过这么一段离奇的遭遇,还是我们——或者说你——是特别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艾吉奥?伊甸圣器到底要让你干什么?

我的一生充满矛盾和失败,艾吉奥。我的札记记录着我对金苹果的渴望和恐惧。纵然我的所作所为对后世仍算有所帮助,但偶尔,我仍会想起,如果你在身边,我是否能做下很多不同的决断。我明白这是一种软弱,但事实如此,我无法否认。

你说过,我帮你良多。我的铠甲保护过你,我也研究出了一些别的很有意思的发明……我做到了。袖剑、袖枪和铠甲,根据从你那里看到和听到的,根据伊甸圣器,我成功将它们做了出来;以及其他的一些设计图,我将它们传承下来,深信你最终会得到它们。现在的技术做不出某些东西,但即使是在几个世纪之后,如果它们会对你,会对刺客组织有所帮助,我的一切努力就算是得到了回报。

但是,这些内容——我现在所写的这些内容,这些将被封存在大图书馆地下、或许永世见不得光的文字,我不知将被何人发现。可能是某个刺客,可能是某个圣殿骑士,也可能是你。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并不做此奢望。也可能无人知晓,文字将随着时间褪色,最终和金苹果一起在某次地震中永远不得见天日。

这也很好。

 

 

……但如果是你,如果是你在读这段笔记,你能否看懂这些话?

曾有漫长的一段时间,我有了和你相同的猜测:我觉得那是我的一个梦。一个幻境。那天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阿尔莫林的书房,时间只过了短短一刻。我从威尼斯回到了马斯亚夫。在我的雄心壮志熄灭之前,我又去拜访了威尼斯,最远到达蒙古,但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地方再见过那天威尼斯上空的烟火。

我想说:

如果你什么都记得,如果你跟我一样,如果你拿走了夹在笔记本里的羽毛,那么在你离开以前,或关上这扇大门的瞬间;记得我已向每个人道别,此生已再无话可说,那么,就这一次,面对我,就当做无意间提起,以兄弟会之名,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许多年来,我诅咒命运为何把我带到这一步。活着曾经是种煎熬,但一旦到了生命尽头,我庆幸自己曾经活过。

别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导师,我的未来——艾吉奥·奥迪托雷。”

 

 

最下方是一句意大利语。一句以“Ogni giorno……”开头的意大利语。时隔数年,艾吉奥·奥迪托雷终于看到了当时他没能看到的,写在他给阿泰尔布条上的那句话;那不是一句友善的客套话,也不是什么恶作剧,它是一句情诗,是在浪漫的威尼斯的节日活动中,商家最喜欢写在布条上,放在箱子里的内容之一:

“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谱写属于我们的童话。我很期待属于我们的幸福快乐。”

艾吉奥笑了一下。他想起当年——大约十年前——或者对于阿泰尔来说,是三百年多年前,阿泰尔看见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反应。这句话太过清纯。艾吉奥想,伟大的阿泰尔永远都没机会知晓,当年他递给他的那一块布条上,写着一句更热烈的话语:“你是我的心,我的灵魂与我的宝贝。也是我的今天、明天和永远。你是我的一切。”

 

 

是他改变了历史,还是本应如此,他融进了历史之中,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他从阿泰尔手里取下最后一把钥匙。手指碰到冰凉的骨节,那一瞬间,他发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迅速老去。

属于伊甸神器的光芒在大图书馆中闪现。链接开始。艾吉奥环伺周围,突然开口朝自己的未来发出呼唤:

“听着,戴斯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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