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缓慢复活中...

【ACS】回归(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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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案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滩血。但他知道鞋子一定已经沾上了血。脚底传来细微啪声,类似于雨天踩到积水。那是血。新鲜却腥臭,可能还是温的。

胃部不自然地抽动着,他想吐,又强迫自己继续忍耐。他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邻居没有找上门,但这也无所谓了。他看到了他今晚的目标,放在客厅柜子上的黑色长盒子。他走过去,想确认那是不是自己在找的盒子。盒子上嵌着一个金属轮盘,可以拨弄数字。这正是安迪提过的带有密码锁的盒子。他把它抱进怀里,又去看放在盒子旁边的那个羊皮本。这可能是个记账本,也可能是日记本——他想;他本打算就此离去,但好奇心使他一时忘了恐惧。他打开放在安迪·扬客厅小柜上的羊皮本。是日记。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他又随便翻了几页,想重新把它放回原位。

不远处,工厂门前安置的煤气灯默默无闻地亮着;它能帮晚下工的工人们看清周围,不至于在醉醺醺地走回家时跌跤。等残余光线爬上二楼窗棂,到达这间屋子,已经微弱得近乎消失,比伦敦少雾时的月光还更弱一些。但它尽力了。比如这时,这盏工作了十几年的路灯又帮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个忙。

他在本羊皮本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那确实是他的名字。这篇日记好像记录了他们约定的交易,他只模模糊糊地读到这些,更加详细的字迹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他看不清。

不知哪家邻居养的狗吠叫了几声。他吓了一跳,猛地把羊皮本合上。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几个月前,在如此幽暗、寂静、缺乏人声的黑夜里,他必定能听到蝉鸣或青蛙呱呱,现在却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恐惧随寂静一起蔓延。他似乎又重新听到一种声音,他屏气凝神,最后发现那是自己上排牙齿和下排牙齿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互相碰撞着。

他决定把这个羊皮本也带走。他已经在现场留下了脚印,但如果没人知道他和地上的尸体有关系——任何关系,那他就是安全的。他脱掉外套,把羊皮本和密码盒子包在一起;紧接着他听到身后的房门吱呀作响。有人进来了。他回过头,大声尖叫。

 

 

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醒来。

睡衣被汗水浸透了。他不理会这些,像刚刚在梦里一样屏气聆听。玄关传来钥匙插入房门,然后转动的声音。他蹬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无声地走到客厅。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走进他们两个人的家里。

“你怎么不穿鞋,宝贝?”她疑惑地问。

他松了一口气。冷却的心脏重新开始工作,还比之前更加卖力,血液在血管中四处奔腾,耳朵嗡嗡作响。他讨厌她叫他“宝贝”,只有刚才例外。他从不知道有一天他能这么喜欢这两个字。

他记起那晚回家之后,她发现了他不小心蹭到衣服和鞋子上的血迹,问了事情经过,也还是这么叫他。“把衣服脱下来,上床睡觉去,宝贝。”她说。他听了她的话,但没睡着。隔着门板,他听到她窸窸窣窣地在客厅换衣服,开锁和重新落锁的声音。他知道她出门了。他枕着枕头等了一会儿,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她已重新坐在客厅,餐桌上不仅有温暖的晨间阳光,还摆好了两人份的羊角面包和牛奶。

“去穿鞋。”她重复,从袋子里拿出面包和水果馅饼。他知道自己应该乖乖听话。

“知道了,妈妈。”他说,重新躲进卧室,关上门,思考自己是要穿鞋,还是借口不舒服推掉晚餐,把这次过于漫长的午睡时间一口气延长到明天早上。

 

 

雅各布把小马车停在三百码之外的公园门口。他翻身下车,看到凉亭里已经坐满了人。他识趣地没有再凑过去,另外找了个地方坐下,想象着不远处的警察们有多焦头烂额。今早,和弗雷德里克·艾柏林的信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一份报纸,头条赫然写着“女王广场大宅闹鬼事件”,占据了整整两个版面,把“马丁先生的巧克力派”挤到第四版。应付那些记者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更别说二人身份敏感。所以他们约了另一个时间,在伦敦警察厅调查完现场,记者也明白从这块骨头上再也啃不到更多的肉末之后。

他掏出怀表。还有一个小时。

几步之外有一群人在唱歌。是塞壬喜欢的歌声——某种船歌,在海盗和私掠者们还被称为海上自由之鹰的那个时代,每个强壮的男人都渴望出海,而在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唯有海浪、歌声与朗姆酒可以伴随他们熬过寂寞。那几个人唱得还不错,如果雅各布没把帽子摘下来,捂在脸上试图睡一觉,他甚至想跑去旁边在招牌上印着“干啤酒花”的绿色小酒馆里请他们喝上几杯啤酒。但最近烦恼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他没心情享受生活和歌声,只觉得吵闹。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巡警在公园门口走来走去。雅各布想了想,从长椅上站起来,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从手腕处射出绳索,攀上六层高楼的楼顶。他左右张望,又向另一个楼顶发射绳索,在空中荡了过去,落在烟囱上。他跳下烟囱,极目远望。一排排黑烟从伦敦各处的烟囱中滚滚升起;不仅仅是工厂,居民区、酒店、火车站和政府大楼无一例外,黑色云朵遮蔽天空,太阳在头顶疲累地糊成一团。他还看到了鸟,飞得比那些黑云低一些。这些小东西的生命力真是顽强。这是只有建筑工人和刺客才能看到的风景,可惜的是,前者很可能并不关心能在楼顶看见什么。

现在,整个伦敦只剩他一个人为此感叹了。

雅各布在楼顶呆了一会儿,不时掏出怀表观看时间,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他从楼顶翻身跃下,扒住窗框,一层一层向下跳跃,黑红色长袍上下翻飞。他重新戴上帽子,大大方方迈着正步走到门口——没有成群的警察和记者,只有弗雷德里克·艾柏林站在门口等他。他们互相点头,艾柏林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把他引入这座至少在刺客之间还被称为“肯威大宅”的宅邸。

“昨晚十一点半?”在他们踏入一楼客厅之后,雅各布问。

“十点半,雅各布。”艾柏林疲累地说,“你手下给你递过消息了,是吧?希望这事之后你能告诉他们别整天跟在警察屁股后头晃悠。昨晚十点半接到报案之后,伦敦警察厅就着手采集证据,确定受害者……凶手的身份,和安迪·扬以及安东尼·斯科特的关系,写给上级的报告,还要准备应付记者,我们加班忙到凌晨。禁言令在今早解除,我马上就给你写了信,希望你别质问我为什么没多给你操心。”

“我没这个意思。”

“至少你昨晚没来凑热闹的判断是对的。当时这片区域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知道,我偷偷跑过来一趟。我总觉得……这个案子结得太轻易了,弗雷迪。”

“等你看过现场再说。顺带一提,带你来是因为安迪·扬是你的人,我答应给你一个交代,但是在警察眼皮底下插手案件的事只此一例,不会有下次了。”

会有的。雅各布心想。

他们走上通往二楼的室内楼梯,进入南侧走廊。内室走廊空间狭小,长度大约有八十码,宽度却几乎只够两个人并肩站立。尽头是一扇窗户,两边挂着猩红色窗帘,窗户下放着一个八角形木台,做成二分之一形状,从中间分割,以便刚好贴合窗框。墙上贴着和窗帘同色的红色墙纸,以犹如戟尖的白色蔓草样花纹作为装饰。也许正因为这个背景,才使得窗下的尸体看起来犹如小型艺术作品,像是某场疯狂演出中的背景,比方说马克斯韦尔·罗斯导演的那些。男子十分瘦弱,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褐色风衣,侧身躺在地上,双眼闭合,右手握着一只小手枪,深红色的血从他脑袋上的洞口处流出,沿着地板纹路四处蔓延,被地毯吸收了一部分。雅各布看着地毯上的血污,思考这地方现在是否能算兄弟会的财产,如果算是,那要不要把它拿去洗一洗。

“他叫巴克。17岁,没有正当职业……”

“等等,他只有17岁?”

“看起来不像,对不对?”艾柏林说,“很多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得比一般孩子快。”

雅各布端详着巴克的脸。“那张纸呢?”

艾柏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仔仔细细折好的纸,递给他。他将纸条展开,默读早上艾柏林在信上给他提过一遍的内容。

 

“我杀了安迪·扬。我们本来是朋友,在他欠了我的钱后就不是了。很多很多钱。我去找他要钱。他说他没有任何一分钱可以给我,有也不给。我很生气,对他开了枪。

我很抱歉。警察在搜捕我。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抓到我。我很害怕。

 

巴克”

 

“这张纸本来放在木台上,”艾柏林指了指窗户下方那个二分之一八角形的木台,“还有一只笔,看起来是从这栋宅子里不知哪儿顺手拿的。事情很明朗:这个叫巴克的年轻人杀了扬,可能是一时冲动,这样的案子我看得多了;又害怕警察抓到他,把他送上绞刑架。昨晚,恐惧和愧疚终于压垮了这个年轻人,他无处可去,选择自我了断。”

雅各布把那张纸条重新叠好,塞回上衣口袋里。艾柏林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打算去做无用功——试图把重要物证从黑鸦帮首领手里要回来。

“第一个问题,”雅各布说,环伺四周,“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里自我了断?”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雅各布?”

“虽然我不喜欢看报纸,但今天早上的我看了。”雅各布困惑地说,“那又怎么了?”
“报纸上写了女王广场的那栋房子在闹鬼。”艾柏林说,不自然地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又长又闷的走廊。“这栋房子历史悠久,还曾被大火烧过。那是一次非法入侵,它的第一任主人为了从强盗手里保护妻女而死在家中,过了不久,太太也生病去世。第二任主人是第一任主人的女儿,一生未婚,据说连情人都没有,当时有人背地里偷偷用些不礼貌的词汇描述她,叫她老巫婆……”

背后传来呼啦一声响。两个人齐刷刷地向后扭头,看到一张白色信纸从走廊中段的方桌上飘了下来,落在地毯上。

雅各布把头转回来,耸耸肩。“如果你说的‘闹鬼’是指窗户没关严而让纸和笔落在地上……”

艾柏林瞪了他一眼。“最后一位是一名姓梭恩的女性,她不住在这里,是位单纯的管理者。最近意外身亡。在这之后,这栋房子就空置下来,——你知道,你很少能在伦敦市区找到这么一个面积又大、装潢不错、前后交通便利的房子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它成了瘾君子和地下交易者喜欢光顾的场所。大家躲在附近,或者干脆翻窗进来,一手递钱,一手递鸦片、枪支或者镇痛药水……那时候我们经常有人在这附近蹲守,常常会有收获。但之后没过多久,就开始出现这栋房子闹鬼的传言……”

“掉在地上的纸,笔,和被风鼓动的窗帘?”

“呃……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还有人说偶尔会冒出来一个人,把靠近这栋宅子的人都赶跑。但凡有人拒绝离开,就会突然晕过去;等他们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睡在公园里,马路旁边,甚至马车车顶。”

“哇。”雅各布插话,琢磨这个人是伊薇还是亨利,“我喜欢马车车顶。”

“反正最近没什么人会来这儿做非法交易了。但如果要找一个临时不被打扰的藏身场所,在伦敦市,这栋房子仍是不少人的最佳选择。”

“所以,你认为巴克和扬……”

“有‘生意往来’,是的。”艾柏林猜出他的意思,“巴克说安迪·扬欠他的钱,欠很多钱,所指大约就是走私枪支和镇痛药水的钱。而且看你的反应,我猜你跟鼹鼠聊天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巴克’。”

“什么?”

艾柏林冲地上的年轻人抬了抬下巴。

“根据我们的情报,这个年轻人百分之百在跟着鼹鼠干活儿。虽然他很年轻。”他说,“鼹鼠跟你说他不认识安迪·扬,看来他说谎了。不过你也没必要再去问一次,这件事已经了结了。”

“好吧,第二个问题。”雅各布说,“这个人跟那具从墙里扒出来的骨头——你在今早的信里跟我提过的,安东尼·斯科特,是吗?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艾柏林摇摇头,“安东尼是安迪·扬那栋房子的实际房主。他曾是一个工匠,做木工,修钟表,能干很多活儿,四年前突然失踪。我们问了很多人,知情者说他搬到乡下去了,但问起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安东尼搬到乡下这件事时,他们说这是安东尼的小徒弟,安迪·扬告诉他们的。这本会是桩颇有疑点的失踪案,由于安东尼没有亲人——没有兄弟,父母,妻子,儿女,甚至没有好友,所以没人报案,甚至没人关心安迪·扬嘴里的‘乡下’是哪儿。他生前唯一亲近的人就是安迪·扬,可所有线索都表明,是扬杀了他,将他砌进墙里,把那栋房子占为己有。原因已不可考;可能是贪恋师父的钱财,可能是师徒发生了争执,也可能是安东尼发现了扬正在跟不法人员来往。”

从他的表情来看,雅各布相信艾柏林更倾向于最后一种答案。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答案,仅仅是“猜测”。然而这份猜测终会成真,等苏格兰场打算正式招待记者,对这件案子发表官方通告,现在的“猜测”就会被印在报纸上,成为所有英国人眼里的“正确答案”。

雅各布蹲下去,拨弄尸体手里握着的手枪。是美产德林杰手枪,枪管长度不足1英寸。第一发子弹击杀了安迪·扬,子弹从他的左边太阳穴打入,右边太阳穴穿出,最后撞击在墙壁上。第二发子弹则因为没有调整好击入方向,被头骨减缓一部分动能,留在了这名叫巴克的年轻人的脑袋里。那枚子弹在他脑中旋转,乱窜,把他的大脑搅得一团糟,最后停留在某个地方。他尽量小心地抬起那个孩子盖着它的手掌,把枪拿起来,手指扣住扳机。很轻。

“你干什么?”艾柏林后退一步,满脸警惕。

“第三个问题,”雅各布说,松开其余四根手指。扳机护圈挂住他的食指,整把枪倒垂下来,晃晃悠悠。“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

“香草和琥珀的味道。”雅各布盯着那把枪说。

 

 

 

火车经过黑衣修士桥站,在站台停了半分钟。

在这当口,一位“黑衣修士”扒住车门,踏入火车车厢。这列火车与其他火车不同,最上等的一等车厢也不配拿来与这列火车的任何一个车厢相比;年轻人登上的这节车厢内放着一张床,床边是固定在车厢一侧的墙灯和窗幔,对面还有圆桌和放在它旁边的单人沙发,圆桌另外一侧则是壁炉及书柜。头顶是白色花朵水晶吊灯,圆桌上方的空墙壁上挂着海报和油画。车厢另外半截被帘子隔开,摆放着书桌和一些收藏品,显然被当成书房。年轻人走到车厢尾端,从连接处跨入第二节车厢。这节车厢显然比第一节凌乱得多,散得到处都是的纸张,满的和空的酒瓶,脏的和干净的衣服,还有墙上乱七八糟的人物照片……

“哇,”年轻人看着那些画着红叉的照片,喃喃自语,“他竟然还没把这些玩意儿撤下来。”

年轻人走到书桌前。桌子右侧放着一只地球仪,桌面上摊着一堆书。书旁还有酒和酒杯……年轻人努力不去注意那些酒杯,从那堆书最底下抽出一封白色的信,打开信封,双眼迅速扫过信纸上的内容。

“老大!”

声音从近处传来。大约是第四节车厢,年轻人想,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男人跳过二三节车厢的连接处,手里举着一封信。他看见了站在书桌前的人,停止奔跑。

“给我吧。”年轻人说,冲他伸出手掌。

绿衣男人站在原地,犹豫着。“可是……”

“给我吧。我会交给他的。”年轻人说,露出微笑。

信更换了主人。绿衣男人抓了抓自己的光头,转身跑回自己该待的地方去了。年轻人目送他离开,将目光移向手上的信。信封以一滴红色蜡油封口,穷人们没钱买焦油、虫漆和辰砂等诸如此类的好封蜡,又不得不加密信件或想附庸风雅时就会选择这么做。这滴蜡油不大,也不明亮,还有些凝固了的乌黑杂质,像一滴脏兮兮的血。

年轻人拆开信封。

 

 

 

雅各布站在伦敦警察厅大楼楼顶。

这里的气味很像地下监狱。就算他呆在外面也同样这么觉得。一丝不苟,没有自由,还与犯罪息息相关。他静静站着,听从两层楼下的窗户里传来的,弗雷德里克·艾柏林和别人的争吵声,以及更多脚步声。可能跟弗雷迪吵架的正是他的上司,而哈利呢——那只可爱的哈利球就站在一旁唯唯诺诺,试图劝架。

上午,艾柏林邀请他进入巴克的畏罪自杀现场,告诉他案情已结,试图让他死心,别再继续干涉警察办案。然而他们发现现场疑点重重,有些新的情报需要深挖。这意味着两起案件——如果巴克不是自杀的话——可能另有隐情,也意味着某位大名鼎鼎的帮派首脑还要继续插手,很难评判这两者中哪一个为艾柏林心理不适作出的贡献更大。但无论如何,艾柏林都打算上报他们的发现。雅各布贴心地提出为了不暴露警匪联合的糟糕内情,艾柏林可以将发现这一切的功劳全部占为己有,得到的回复是这还用你说。离开现场后,艾柏林对他抱怨说接下来几天可能做梦都会梦到扬和巴克的脸,这时他们路过一家小酒馆,雅各布又贴心地邀请他进去喝一杯,算是稍稍还一还最近几天他新欠下的一些人情债。提出这个“建议”时,雅各布本抱着找乐子的心态;他不认为艾柏林会答应跟他一起喝酒。结果警官在酒馆前站了几秒钟,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场在淡啤酒和连天抱怨中的奇异午餐结束后,艾柏林强忍着胃部出现的异状,与雅各布在街头告别,踏入伦敦警察厅大门。无论站在何种立场来看,弗雷德里克·艾柏林都是一个难得的、正直的人;寻常警察对伦敦市区之外的区域一般不怎么上心,换一种方式说,不关心他们是死是活,更别说安迪·扬和巴克的死还有可能牵扯到帮派冲突和地下交易。然而这位正直的警官身上有种浇不灭的热情,兼具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两者的优点:前者体现在他曾寻求与雅各布和伊薇合作,消灭暴徒帮;后者体现在他主动寻求合作的理由,为了市民的安宁与平静。雅各布无法不敬佩这一点。他知道这种人是多么值得结交的稀有动物,甚至每次搞出乱子的时候,“影响到市民的日常生活”常常不及“又给弗雷迪添了麻烦”带给他的愧疚更大。——如果他还有愧疚这种感情的话。毕竟每次都有伊薇为他收拾残局,一般很难产生什么严重后果,而且“让坏蛋罪有应得”这种事带来的胜利滋味足以冲淡一切负面情感。

但这一次坏蛋打算逃之夭夭了,因为艾柏林明显在争吵中落于下风。哈利软绵绵的拉架声都比他更有气势。他的声音已经变哑。在一天一夜的工作之后又被拉去喝了半杯淡啤酒,现在那群人已经不谈案子了,那个像是上司的人开始埋怨艾柏林怎么能在工作时间喝酒。雅各布突然明白了弗雷德里克·艾柏林为什么要答应自己的邀约:艾柏林明白不管自己喝没喝酒,从他迈入警署大门那一刻起,得到的结果都将是一样的。正直的警官因此提前感到沮丧。无论如何警署里的人都不会同意把案件推翻重来,再审一遍;有了凶手,有了证据,有了作案动机,还有了给记者的稿件,这件烦人的案子就已经结束了。他的同事们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位警官要把这么多心思花在萨瑟克区一名帮派成员身上;他们可能潜意识觉得,那些帮派成员的死是早晚的事,可能被对手做掉,可能被老大做掉,还可能被自己手里的鸦片做掉,挂心他们还不如挂心贵太太的狗。那只狗找到了吗?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封锁街道?

雅各布掏出怀表。下午三点半。事实上要更晚一点点,因为分针指在6和7之间。从四楼窗户里传来的争吵声已经停了。雅各布不清楚艾柏林预见到什么地步——是不是知道自己其实围着街区转了一圈,回来跟着他走回苏格兰场;然后蹲在楼顶偷听他们的谈话。可能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了自己无能为力,也顺便告诉他:无论如何,已经结案了。以他刚刚听到的内容来看,尸体在今天太阳落下之前就会被运走埋葬,一周之内,这起案件会登上报纸,安迪·扬杀了自己的师父,巴克则杀了自己的好友,至于手法、动机和内中恩怨,则会被各个报社的编辑天马行空地润色一番,成为伦敦绅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从楼顶跃下,在暮色将临时返回火车据点。让坏蛋罪有应得。坏蛋已经罪有应得了吗?“王子”是否就是巴克?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比“王子”是真正的英国王子还要更小一些。为什么两处现场都能闻到香水味?他上午凑近闻了闻,香水味并不是从巴克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草和琥珀的味道残留在周围的空气中——还有那把枪的枪托和扳机上。

接下来怎么办?他的同盟已经帮不上什么忙,而他自己又毫无头绪。如果他姐姐在这儿,她可能会想出办法。雅各布难以遏制自己这么想,踏入他自己的车厢。如果伊薇还在这儿——

他看到一封雪白的信躺在杂乱无章的桌面上。封口处的红色漆封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朝书桌移动,停止,拿起那封信,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像喝下最后一口啤酒时那样停了一会儿,品尝自己体会到的感觉。是兴奋。

他拆开信件。这是第二封信

 

 

你睡着了。你想我吗?

黑鸦没有啄瞎人的眼睛。它弄瞎了自己的眼睛,被愚蠢蒙蔽,以为所见即真。如果我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巴克不需要为小小黑鸦的死亡负责,你会相信我吗?

你不出声。你装睡。你可以醒来了。亲爱的,让我们继续吧。

 

 

雅各布把这封信又看了一遍。他看到熟悉的落款。王子。这一次,王子“大发慈悲”地提醒他巴克与安迪·扬的死无关。他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点?是觉得毫无挑战的争斗太过无趣,还是不满雅各布会认为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人就是“王子”,觉得有辱声名?

那巴克为什么会死?他并不是黑鸦帮的人。或许王子打着这样一个算盘:让巴克为他顶罪,那么这件案子终会以王子的胜利草草了结。但第二封信写着,我们继续吧。

雅各布凝视一旁的空酒杯。车厢内没有第二个人,没有喧哗,只有火车在轨道上运行发出的哐哐嚓嚓声。他突然想到接下来可以去找谁。

一只乌鸦从车厢旁边掠过,刺耳的鸣叫逐渐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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