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

缓慢复活中...

【ACS】回归(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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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封信

 

 

雅各布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两侧,紧紧闭上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几点回到火车上的,很可能介于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他出门的时候是两点半。这个时间是监狱守卫最容易放松的时间,也是如果你要从这时候就开始失眠,那么明天大概率会打瞌睡的时间。算上今天早上的两个多小时,他这两天一共睡了不到八小时。事实上这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以前也经常在深夜捕猎——但他不喜欢处理琐碎的事,尤其不喜欢动脑子。

糟糕的是他又开始做梦。更糟的是他现在还记得梦的内容。睡梦中他看见了街道,地图浮现在他眼前,他看见克劳利街道的名称:布鲁尔路,马尔萨乌斯大街,还有薰衣草女士服装店,全是他家乡的蜿蜒小巷和特色商店。他还梦到了:夜晚,天空飘着枯树叶,他独自走在白教堂区,一辆黄色小马车停在路边,车旁有两个人。他走近了,看见其中一人是女人,身穿宽大的玫瑰色连衣裙。他觉得这件衣服很漂亮,又觉得它很刺眼。他叫她的名字,叫的是“伊薇”。她没有回头,可能没听见,可能佯装没听见。她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跳上马车,车门在他面前关上,马车轱辘轱辘走远。

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有恋姐情节。他觉得没有——他只是不习惯。

他们来伦敦不到一年,所有事情都大变样了:他们从两个乡下刺客摇身一变,成了大不列颠首府的顶尖杀手;他成立了黑鸦帮,出人头地,他姐姐找到了伊甸碎片,这些都如他们所愿。但除此之外,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孪生姐姐又一口气完成了坠入爱河、毅然结婚、幸福私奔的人生壮举……他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每天都梦想有一天能离伊薇远一点;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发现他还没准备好。他们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形影不离,这段漫长的时光对她而言似乎算不了什么,毕竟她单方面决定要跟相识不到一年的新婚丈夫跑去印度,很可能再也不回来。她跑来跟他商量的时候——雅各布觉得那不叫商量,那叫通知——脸上还带着些新婚少妇的害羞,于是他马上意识到她准备好建立自己的甜蜜小家庭了。即使是以抛弃原本的家人作为代价。她怎么能?

他只是不习惯。可他会习惯的。等再过一个月,半年,或者一年,他就会忘了他还有个姐姐。

让伊薇见鬼去吧!——除非她给他写信,他绝对不会首先给她写信,就像他不会去港口送他们一程。

但是印度的信能不能寄来英国?他开始担心。应该能;就算平民百姓的不能,伊薇寄出的信也能,她能做到她想做的任何事。或者他们可以调教印度兄弟会的鸽子……

不,别想伊薇了——他应该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来做,比如去拜访威尔逊夫人,再着手调查是谁在他书桌上放了那张纸条。那张纸应该是在他外出期间被放在那里的,叠得方方正正,打开之后,他看到纸上用某种小木炭条潦草写着两个名字,“巴克”和“威尔逊夫人”。他问了他能问的所有人,没谁看见有人登上火车——他成功把注意力从伊薇的事上转移了。这会是觉得无聊的“王子”给他的又一个提示吗?“王子”会是一位女性吗?或许他要找的不是一个“王子”,而是一个“公主”?……

神父摇响铃铛。那名叫做巴克的年轻人被葬入公共墓地,仪式将要结束了。雅各布在翻新的泥土上放上百合花。太阳又一次爬升到烟囱顶端,把那束百合翘起的花瓣涂成黄色。

雅各布决定先去解决第一件事。他注视来访人群,目光在他雇来的两位神父身上来回打量,思考如果多加点钱,能不能让他们其中的一位再帮他一个忙。

 

 

她是被吵醒的。

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趴在客厅的餐桌上睡着了。接着她听到雨点敲打在玻璃窗户上的声音,很有节奏感,但她明明记得,早上出门买面包的时候天空还有太阳。

她不并想抱怨。只是头脑还不清醒,有些刚刚睡醒时贯见的迷惑。

她喜欢雨。雨能清洁空气,洗涤过往,带来一个新的开始。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新的开始。她接着发呆,回想刚刚做的梦。她梦见她在爸爸刚割过牧草的牧场上转圈,穿着妈妈给她买的花裙子。她十四岁,是附近几个村庄里最漂亮的女孩。她越转越快,像一朵逐渐开放的小花,男孩子们聚集过来,围着她,把手掌拍的通红,另一些女孩则朝她投来嫉妒的眼神。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等雨停了,可以把家中的一些垃圾丢出去。

直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不是被雨声吵醒的。

她走到前门,站在玄关处。门外的人很有耐心。三下不轻不重的扣门声响过之后,隔了大约半分钟,又响起三下不轻不重的扣门声。她用牙齿咬着嘴唇,思考能不能假装家里没人。半分钟后,同样频率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来,她知道自己不得不给予回应了——拒绝太麻烦,就算这次假装不在家,总还会有下次。

她握住门把手,发出声音:“是谁?”

“一名神父,女士。”门外有个男人回应道,“这儿是威尔逊夫人家吗?我代表教堂来感谢威尔逊夫人的奉献,赞美上帝,我出门的时候他老人家还没让伦敦下雨呢。”

黛博拉拧开门锁,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黑皮鞋,黑袍子,被淋湿了一大半的黑斗篷,脖子上坠着一个大十字架,右手提着一只灰扑扑的编织袋。是神父打扮。他微微鞠躬,新鲜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发梢滴落下来。

“不好意思,女士,请问威尔逊夫人在家吗?”

“我就是。”黛博拉说。

“啊;真抱歉,我还以为……我没想到那位鼎鼎有名的好心夫人这么年轻。”他有些局促地说,一直低着头,“您可以叫我阿德里安。我是萨瑟克教堂的神父,您曾在我们那边布施过。我知道现在离圣诞节还很早;但圣诞节前后一个多月我们都会很忙,所以对您这样慷慨大方的信徒,教会让我们提前来拜访。呃,您看到了,外面在下雨,所以我能否……?”

黛博拉侧了侧身。阿德里安一边嘟囔着“赞美上帝”一边走了进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客人突然站住了,他盯着干净地板,一言不发;停顿一秒钟之后,如梦方醒地后退一步,对黛博拉抱歉地笑了笑,把沾了泥水的鞋底在门槛上蹭了几下。门口摆着挂衣杆、鞋台和伞架。他走进客厅,看见木地板上铺着米黄色的地毯,地毯上则规整地摆着长沙发、茶桌和餐桌,餐桌上没有任何茶点或三明治。客厅最尽头有一个小火炉,也没烧柴火。这是间温馨的小房子,就是有点儿冷。他搓了搓手,转身面朝这家的女主人,后者示意他可以在沙发上坐下来。

阿德里安不客气地把臀部放在沙发垫上。柔软的座椅发出一声呻吟,是收紧的皮革摩擦时会发出的声音,表示它不经常被人坐。他摸了摸手底下的沙发皮革,像是鹿皮或者羊皮,似乎价值不菲。他将手里湿漉漉的编织袋递过去。黛博拉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打开那只细长的灰色布袋。

“是圣子鲜血和圣水,女士。”神父脸上挂着勉力克制的自得,接着他看见她的表情,“呃,如果您不喜欢这个说法……葡萄酒是我们今年新酿的;圣水是上次礼拜之后新换上的,您可以在每次沐浴的时候用一些。”

“谢谢您,神父。”黛博拉低声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把袋子重新系好,放到小餐桌上。过往会有神父在圣诞节前后来送东西吗?送的还是圣血和圣水?她不太记得了;既然有人来送酒和水,那么收下就是了。今天有点儿冷,晚餐如果有酒,说不定可以省下一天的木炭钱。

剩下的就是怎么把这位不速之客打发走。她等着神父继续说话。果然,在不算太长的静默之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您好久没去做过礼拜了,黛博拉小姐……”

“‘威尔逊夫人’,神父。”她纠正,矜持地将左手和右手叠在一起,“您知道,最近越来越冷了,我一般就近做礼拜……比如说圣保罗教堂。”

“那您是在圣保罗教堂受洗的咯?”

“不是,神父,我不是在伦敦受的洗礼。”

“啊。好吧;大家都喜欢去圣保罗教堂。萨瑟克区太远了,又小又偏;去那边还要过河。”神父有点沮丧地嘟囔着说,“但萨瑟克尤其需要您这样的人,黛……威尔逊夫人;不仅仅是教堂,还有贫济院。除您这样有善心的人和本区居民之外,没人愿意专门到那里去。听说我要过来的时候,贫济院的院长嬷嬷还特地嘱咐我代她向您问好,要不是她年纪大了,也实在走不开,她都想跟我一起来哩。您还记得她吗?她还说……”

神父滔滔不绝。黛博拉逐渐感到厌烦。她当然明白面前的客人是来干嘛的,从他还站在门外的时候就明白了。直白一点说,他就是来看看她还有几个钱可以捐给教会的。其实她不那么信教。她信教的理由是英国每个人都信教——所以她也信教。而她去做礼拜,是她需要做礼拜,布施也一样。有钱人家的太太们都会这么做。她每次懒得出门的时候都要提醒自己,她不是黛博拉,是威尔逊太太。

但她已经没钱了。几个月前,她儿子丢掉了在银行的工作,家里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她不得不停止布施,在做礼拜的时候,也仅仅能往捐献箱里投几枚硬币;她能感到另外那些太太们看她的眼神都变得轻蔑起来。她们原本就看不起她——再这么下去,她会让威尔逊的姓氏彻底蒙羞,她的儿子也会在外面抬不起头。但她无可奈何。她的声名——威尔逊家的声名正一落千丈……

这时,门锁突然发出咔哒一声。阿德里安立马止住了话头,黛博拉也扭头往门口看去。但他们都判断错了。咔哒声并不是从玄关传来的,它的源头是紧连着客厅的其中一扇门。

“什么事,妈妈?”

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卧室探出头来。显然他还没准备好,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从脖子下面露出的衣服领口来看,还穿着睡衣。当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时候,他面露惊恐;那副表情过于骇人,似乎年轻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人类,而是位穿着黑衣的死神。阿德里安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眨巴着眼睛,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女主人;黛博拉本能向儿子的方向跨出一步,但马上就停住了。

“这是教堂的神父,罗伯特。”黛博拉看着她的儿子说,把神父两个字咬得很重,“来做圣诞节前的问候,还给我们带来了酒和圣水。”

罗伯特脸上过于突兀的惊恐慢慢散去。听完母亲的这番话,他脸色依然苍白,但比刚刚好了很多。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结结巴巴地“嗯”了几声,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最后憋出来一句“你好,神父”,啪地把门一关,继续回屋里缩着去了。

黛博拉脸色铁青。显然她儿子刚刚的举动称不上礼貌,甚至可以说很无礼,特别现在站在家中的不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邻居,而是一位神父。这种人每天都很闲,今天大家在教堂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明天整个伦敦都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麻烦了——他会不会觉得她的儿子,小威尔逊先生失业后就在家一蹶不振,就像传言说的那样;然后在下次那些太太们去做礼拜的时候不经意地说给她们听?

她转身面向客人,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亲热又甜美的笑。

“抱歉,阿德里安;那是我儿子,罗伯特·威尔逊。他这两天睡得不太好,总做梦。我猜他刚刚是还没从梦里回过神来。”

“不要紧,女士;是我打扰了。”神父赶忙说,听起来像是客套的场面话,“我以为这个时候,威尔逊先生已经去工作了……”

他真的那么想。

黛博拉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尖叫。她后悔了,她反思为什么刚刚要帮他开门,懊恼像胆囊被戳破,苦和痛一齐在腹腔内奔涌。她开始哆嗦;明天,整个伦敦都会知道她的儿子还没找到工作;会知道那个“威尔逊夫人”根本不是某位贵族遗孀,只是一个小贵族的秘密情人,或者压根就是被骗了,“小威尔逊先生”也并非是什么男爵继承人,只是一个私生子,现在那个被骗了的可怜女人和她血脉不纯的小男孩连最基本的体面生活都快要过不下去……

她必须做点什么。这句话在她耳边惊雷一般隆隆作响。必须做点什么。

“我突然想到,阿德里安神父,”黛博拉说,突然挺直了身体,“我有些穿不上的衣物,可以奉献给教会。我想到天气越来越冷了,说不定您那边会需要一些可以御寒的衣服。”

“喔,谢谢您的好心,威尔逊夫人;但是教会在穿着方面……”

“如果教会不需要,可以以教会的名义捐给贫济院。您用不着说是我捐赠的;只说是天父给孩子们的礼物。我想那些孩子们会感谢教会的。”

她快步走到玄关,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褐色大衣;这时候她又看到了鞋架。她只犹豫了一秒,就弯下腰,用另一只手从鞋架上取下一双鞋,走回客厅,几乎是有些讨好地把这两件物什摆在客人面前:“看!这是件好衣服,这也是双好鞋子。这是我……丈夫留下的;不合我儿子的尺码,他穿着偏大。所以我想……我把它们放在外面,是因为我还想着我的丈夫。但如果它们能帮上更多人的忙,那远比放在衣架上当摆设更有意义。”

阿德里安试图再次拒绝。感谢和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在吐出它们的前一瞬间——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紧紧闭上了嘴唇。他弯下腰去,拾起那双鞋的右脚。这是一双暗亚麻色的布洛克皮鞋,可以和旁边那件大衣配成一套,鞋头处雕着一套戟尖状的孔。有的鞋匠会说这不是戟尖,是某种花卉图案。鞋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如果主人真的一直将它放在鞋架上,任它藏灰,那么这双鞋最近一定被清洗过。

可刷洗布洛克鞋要非常耐心。也不能因为怕把皮革刮坏就不用力清洗,不然藏在那些鞋头处雕花孔眼里的污渍总是很难完全被洗干净。

女主人一定已经尽力了。阿德里安想。事实上,那些残留在空洞旁的细微污渍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他原本也只是发现了这只右脚的鞋孔旁边有些和左脚鞋孔不同的浅淡斑纹。但现在,在他眼里,这些小小的块状物和其他地方的干净皮革已经明显不是一个颜色

“这双鞋……”

“您喜欢它们吗?您的脚是多大尺码的?”黛博拉亲切地问。神父扭过头,看见女主人眼中有些异样的光芒在闪烁。它们代表一种隐晦的共识,某种心照不宣。

他用手掌比对了一下鞋子的大小。

“这是双好鞋。”阿德里安说,对于尺码的问题避而不谈,语气中透着满意。黛博拉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达到了自己预料中的效果。她逐渐放下心来,但心脏仍咚咚跳着——平静一去不复返,在恐惧诋毁的忐忑过后,紧接而来的是阵阵狂喜。

她开始觉得自己的一时冲动反而帮了大忙。她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套衣服和这双鞋;她可以把它们卖掉,但这种行为过于显眼。丢进垃圾场,她又不舍得。这套衣服和鞋子是男主人当做换洗衣物遗留在这个家里的。她模糊地记起他的脸,想起他说自己是位男爵;每每在出门之前拥抱她,亲吻她,亲昵地叫她威尔逊夫人。有几次,他含混不清地提到自己的妻子,语气冷淡又生硬,因为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不想让一个女儿继承爵位。但我们的儿子可以承爵,他说过,我会把财产留给我的男性继承人——他很大方,还为他们母子俩在伦敦添了新居。除此之外,她对于他的其他情况一概不知;他总是对她说知道得越少越好,不带她见其他朋友,让她乖乖待在家,说这是种美德。她照做了。她很爱他,也爱他们的儿子。她等着,日复一日,等到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期盼有朝一日,已经很久很久没来造访这栋小房子的男人敲开门扉,拥抱她,对她说他已经准备好把她和她的儿子正式迎入家门。

会有那一天的。她对自己说,不记得已经在心底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只要不出差错——她双手背在后头,捏住裙摆。神父已经把那件大衣和那双鞋包起来了。她给他拿来一只亚麻色的布袋子,他就把这两件东西放在袋子里。

“和这件大衣匹配的,”黛博拉听到神父再次开口,还看到他左顾右盼,“帽子和围巾,您还有吗?”

“没有,神父。”她的口气一下子冷淡下来,跟每一位听见有人想白拿自己家东西的女人一模一样。“本来就没有帽子。至于围巾,它太破旧了,我把它扔掉了。”

“好吧。”阿德里安颇为遗憾。“真可惜,最近天气很冷,戴着围巾能暖和一点。”

“我会再去做礼拜。”在把他送出大门时,黛博拉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在身侧,向他许诺说,“替我向嬷嬷问好,我很想她和孩子们。”
 “我会的,夫人。”

“所以,在教堂和贫济院那边……”

“我会向他们说明的,夫人。”阿德里安微笑着,“从现在到明年二月份的布施,您就都不用费心了;我会向嬷嬷说明是哪位夫人就算天寒地冻不能远行,还是托我们这些教会的人想着那些受苦的孩子们。她会继续想您的;那些孩子们也一样。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忘记您的仁善和慷慨。”

他像进门时那样低头致意,又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吗似的,慌里慌张地为她在胸前划十字。黛博拉抬着下巴,神态间不失傲慢;她倒不是故意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实在是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没能学会怎么去做一个真正的男爵太太。

他们再次道别。阿德里安走下黛博拉·威尔逊夫人房子前的三级台阶,外面还在下雨。他回头望去,察觉那扇门并没有关紧。女主人留了一条缝,从门缝里偷偷瞧他,看到他望了过来,才赶紧把门关上。

她把他当成一个趁机索取好处的人了。他心想,他从女主人的神态和语气中意识到了这点。一个来教徒家中试图收取布施钱的神父,一个拿了好处之后,还贪得无厌的男人……一个小市民,一个乡巴佬,一个不需要警惕的平民百姓,现在又成了一个无知的销赃者。

——就该这样。这就是他打算让她所以为的,顺势留下糟糕印象比假扮神父要简单多了。在看到这双鞋子时——或许更早,早在他进门,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香草和琥珀味道,他原本准备的所有计划就全被打乱;他在脑中划掉了一大串需要去做的事——将它们涂成空白,重新画了一根直线,这根直线不需要任何注释,它直通真相大门。

他快步走到下个街区,转过一个弯,后背抵住拐角的石墙,站在房檐下侧耳聆听。行人熙熙攘攘,脚步匆匆,没有一个是冲着他来的。他打开袋子,重新拿出那双鞋,做了刚刚在客厅忍着没有去做的事,将它翻了个面,观察鞋底。为了防滑和穿得更久,这双鞋打了鞋掌,鞋跟的那块鞋掌上钉着三枚鞋钉,将这三枚鞋钉用线连起来,可以连出一个三角形。

从黑衣神父的右手袖口内弹出一把短剑。他用这把短剑撬起一枚鞋钉。某些渗透、干涸并由于位置原因难以清洗的暗红色痕迹重新暴露在天幕之下,有些还因为被破坏了黏连状态碎成粉末,粘在他的手指上。

神父低头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长呼一口气,把鞋和鞋钉一齐丢回袋子里。

雅各布出神地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漫不经心地想,希望那位威尔逊夫人没发现自己刚刚在胸前划十字的动作实在很不熟练。

 

 

等雅各布把衣服还回去,又顺便吃了顿晚饭,提着战利品回到火车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将近傍晚。距离雨停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太阳没有在今天最后一刻上一会儿工的打算,伦敦依然阴着天。这也没什么,他可以点一盏灯,细细研究他的新衣服还有什么值得发掘的地方。刚刚吃晚饭的时候,他又把那件大衣掏出来看,发现袖口和内衬同样有一些面积很小、又淡得不能再淡的血渍斑点。这有巧合的可能,没人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受伤。但当所有线索都和那位黛博拉·威尔逊夫人相关,他不得不怀疑,上午拜访的那位太太究竟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会不会和“王子”有关?那个“王子”到底想干吗?

他从连接处走到正数第二节车厢。他的车厢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暗绿色的外套,正焦急地原地转悠。接着他们看见他走来,马上并列站在一起,神色忐忑不安。他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实在抱歉,老大,”其中的男人说,“你让我们来回巡逻,留意有没有可疑的人上车,但我们实在没看见……”

他们对视一眼。女人伸出一只手。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白色的信封,封口处以一滴火红的蜡油封口……

那不是蜡油,是一簇火焰。雅各布接过这封信,觉得整个人都被这簇火焰点燃灼烧,口干舌燥,眼窝隐隐作痛。

“有几个人在巡逻?”

“八个人。来回活动的是八个人,一节车厢两个。还有四个人随时换班,平时在第三节车厢休息。”

“嗯。八个人,没有一个发现有人跑进车厢,把这封信放在我的书桌上,对不对?”

“实在抱歉,老大……”

“如果他放的不是信,而是炸弹,那我赶来的时候,估计手上就要拿着一份刚刚印出来的报纸,上面写着‘火车爆炸事件’,给你们和迈克宾女士收尸。”

两个人讷讷地低声重复着“抱歉,老大”。雅各布压着怒火,拆开他收到的第三封信,准备好面对“王子”的又一次奚落,挑衅,或者某个新的杀人案件——三秒钟之后,满腔怒火神奇地烟消云散;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甚至要早于“不敢置信”这种情感。他把这封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紧接着看了第三遍。

“老大?”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太久的呆。两名帮派成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喉咙,试图以一种正常的语气和声调同他们说话。他努力了。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

“辛苦了。不用再巡逻了,大家去休息吧。有想去喝一杯的吗?我请客……”

两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们下次会更注意。不会再把事情搞砸的,老大。”

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但雅各布摇了摇头。

“你们没发现有人进来才正常。”他说,把那封信贴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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